新加坡之行
能于方便巧分别,于一切法得自在;
十方世界各不同,悉在其中作佛事。
──《华严经十行品》
飞机预定早上九时起飞,大群信众前来机场送别。在众人恳切的关怀及祝福中,我们暂道再见。
到新加坡(Singapore)是四十五分钟的航程,一下机,便见到大约一百人在等候欢迎:慧僧法师、悟峰法师、广净法师、远度法师、法权法师、慧平法师、及宏坤法师等,还有蔡膺洁、肃欣华及几十位居士;大家欢欣地驶车回到居士林。
新加坡佛教居士林位于半山的住宅区,环境清静优美,四周草木扶疏,繁花满树,户外菁菁芳草,蜿蜒葱绿的山丘,清新怡人。居士林是亚洲名刹,规模宏伟,楼高四层,地下是庄严的大雄宝殿,可容纳二千听众;露天的花园及阳台可容纳一千。此外,二、三楼均是会议室、图书馆、客房等,设计雅致,既美观又实用。
这次来到新加坡的程式表,多半由蔡膺洁居士负责安排。访问团在马时,蔡居士曾赴太平及居林,参加地藏法会。在听经之际,一连几晚目睹上人示现年逾百岁的老僧瑞相,白眉长长垂到耳边,面泛红光,背后毫光四溢,照透整个讲堂。蔡居士学佛有年,却从未见过如此吉祥的瑞征,故对上人特别笃信尊敬。
新加坡的黄逢保伉俪,及很多精进的佛友,如李玉圆居士等从各州纷纷前来护法。很多人自从跟随上人亲聆法音,心性喜悦,得未曾有,故不惜时间金钱,尽量亲近善知识。
新加坡是个朝气蓬勃的都市,市面上高楼林立,一片物质繁华的景象;且街道清洁,群花吐艳,市中心到处设有公园,大大地调剂“水泥森林”的枯燥。一路只见治安良好,交通整齐,市民生活,富足快乐,整个城市沐浴在安详宁静中。
* * *
晚上八时开示,虽然本团未到之前没有大事宣传,头一晚却吸引了一千五百多听众。今晚由慧深尼师翻译,把上人的华语开示,译成通俗流利、抑扬顿挫的福建话,还只字不漏,功夫之纯熟令我们钦佩之至。
“各位善知识,这是本人第三次来加坡。第一次远在二十年前,在毕俊辉居士那里,谈论出家人不搭袈裟的事情;第二次是一九七二年在光明山下榻几个晚上。今天我想讲讲从前我在香港一些情形,因为慧僧、悟峰诸位老法师都在座,他们都是我在香港数十年来的老同参。
我在一九四九年到达香港,首先到泰国住了半年,后又返回香港,在芙蓉山后面的观音洞住下来。那洞里非常潮湿,没有桌子椅子或任何家具,中央有块大石头,我便天天坐在那儿打坐。起初不觉,过了半个月后,忽然有一天便感到全身麻木;潮气已浸入骨髓,使我连手脚也动弹不得。我便像小孩子一样,重新学习活络筋骨,但仍旧遍身酸痛,屈伸艰难。此时我也想搬到别处,但没有其他地方,于是便下了决心:‘死在这洞里算了!’因为舍不得死,换不了生;舍不了假,成不了真;受苦了苦,享福消福。如果这苦头是我应受的,我尽管受好了。
后来我在洞外盖了一个小茅棚,用木头搭好,用蜡青纸糊上,大约十五尺乘十五尺的小地方,总算有瓦遮头。
这时候魔障也来了,邻居有位法师伪造谣言,对芙蓉山的当家师说:‘这个度轮已经发了财,洞里不知有多少供养,芙蓉山不用每天供他伙食。”当家师信以为真,再也不供养我,但我也不介意,只把洞内存下的乾粮慢慢用来充饥,因此勉强维持了半个月。这时候什么也吃光,真的绝粮了,便等着饿死。因为我一向的宗旨是“冻死不攀缘,饿死不化缘,穷死不求缘;随缘不变,不变随缘。’
此时香港有一位老居士,足踝被犬咬伤,累医不愈,已三个多月,有一天晚上忽然梦见韦驮菩萨来告诉他:‘如果能诚心供养现住在芙蓉山后观音洞一位度轮法师,你的伤口便会立刻痊愈。’韦驮菩萨随即示现我的相貌,如是一连向他报梦三次,这个老居士也确信不疑了。
于是他带了七十元,背着三十斤米,来到芙蓉山上找我。第一个便碰到我的好邻居,这个法师见到供养便说:‘你带来的东西,全交给我好了,我是此地的主人。’老居士说:‘我找的是度轮法师,你又不是他!’两个人就在洞口争执起来。我听到外面喧哗,便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那老居士一见到我便喊:‘就是他,我梦见的就是这个法师!’
问明来因,我便对他说:‘这个洞是我们两个分住的,你把米和钱分开一半,我们各拿一份好了。”这样才平息了争论;可是我的邻居,仍旧很不满意地说:“以后谁来供养你,应先给我才对。”
不久他也不欢迎我住在茅棚,劝芙蓉山的人迁我的单。我便搬到筲箕马山邨,那时叫做‘霸王地’的,在山上建了个小佛堂。本来山上没有水,我到了之后,屋后一块石头竟然裂开一条缝,从缝里就有股清泉滚滚流出。在山上水比油还贵,我的邻居连忙把几十个水桶放到石头旁边去接水。以后,无论有多少人来参加法会,这股清泉也用不尽。”
跟着,上人略述他在西乐园不准香港打飓风的事迹,逗得台下听众,都发出喜悦的欢笑。“这是以往在香港的一段故事,在我未离开香港之前,只字不提;但今天遇到老同参,便说一番自己不大愿意说的话。
在香港有很多人都以为这个度轮法师有捉鬼的本领。这也有一段故事:香港有某某法师及七个出家人,常到各处去念经做佛事。有一次大方公司陈瑞昌的侄女“鬼上身”,弄得家里鸡犬不宁。他们请了七位和尚去念经,七位法师到了便大事铺张,穿袍褡衣,南无了整整七天,念的是〈大悲咒〉、〈十小咒〉、《金刚经》等;奇怪得很,和尚念经时,鬼也随着念。人念人经,鬼念鬼经,天天同这些法师斗法,弄到他们束手无策简直没有办法。陈瑞昌便跑到洞里,要求我到他家里去一趟。本来我不愿意管别人闲事,但经他再三请求,便随着他下山。我到了他家里,也没有念什么经,只是静静地坐在病人牀边。过了十分钟,那病人悄悄地爬到我身边跪下来。
我问她:‘你是谁?’
她答道:‘我是鬼。’
我问:‘你为什么要骚扰这个人?’
她说:‘因为我宿世与她有缘,但其实我只想皈依三宝。’
我也不多说,只把颈上戴着的一串念珠,套在病人的脖子上。立刻那声音便狂叫起来:‘啊哟,烧死我,烧死我啦!法师请你慈悲,放过我呀!’
我把念珠拿下来,然后为他说三皈依。
自此之后,我便得到‘捉鬼’的名气;有人说我是茅山,在马来西亚也有人传我是‘老魔王’,及‘香港五大怪之一’。谁叫我什么,我绝对不介意。否则我又怎会把自己称为一只小蚂蚁、一只小蚊虫、一匹马?
我现在把万佛城送给全世界的佛教徒,欢迎你们同来修道,我对你们说的是真心话。有人问:一个这么大的地方,为什么要送给人,真是傻瓜!对,我一向都是个傻瓜,没有你这么聪明,我所做的都是他人不愿意干的事情!”
上人诚实的经验之谈,如一汪清水,荡涤众生的热恼。已经快十一点了,台下还是济济一堂,鸦雀无声。今晚的反应非常热烈,我们带着愉快的心情回去休息。
早上先去光明山新加坡僧伽联合会。上人一心来拜访宏船法师,可惜他老人家有事外出,庙上几位青年法师来招待我们。
无论在任何场合,上人也不浪费光阴,现在他便利用机会来劝勉青年的出家人:“你们青年人,血气方刚,精力充沛,应该把握这个时候为佛教多做点事情,千万不要虚度时光。我是宁死也不赶经忏的人,如果出家这样喜欢钱,为什么出家?出了家之后,为什么还要求名求利?”
几位青年法师听了都点头附和,从他们诚恳的表情,看来这是真心的响应,并非礼貌上的敷衍。上人如果听到有分量的批评,必定反省检讨,不会匿藏自己的短处,或者摆出道貌岸然的模样来吓唬后学。谁对他不好,他愈对那人好;谁毁谤诅骂他,他愈关怀那人。
饭后,毕俊辉女居士忽然出现。她是上人二十多年的老朋友,素来谈话很投机,这次两人会面甚为欢慰。毕居士身穿白色褀袍,雍容尔雅,面上容光焕发,对她七十八高龄满不在乎,仍旧精进奋勇献身教育。远在数十年前,毕居士奉她上人慈航法师遗旨,积极从事教育,除了担任世界佛教联谊会副会长,以及“世界佛教徒友谊会新加坡分会主席外,还创办闻名海外的菩提学校(注:一九四六年创办)及其他学校。毕居士精通英语,是翻译经典的先进。所谓闻名不如见面,这次能与老前辈会晤,真是荣幸之至。
晚上法会有二千多听众参加,首先由恒朝法师叙述三步一拜途中的一二经历,这两位行者每天的生活,都充满了神妙不可思议的故事,是末法时代修行人的借镜。此时,于教授也说了一番话。途中受他影响的青年人甚众,受过西方教育的知识份子及大学生,本来对佛法没有信心者,自从听了果空契合科学及佛法的透视,信仰心也大大增加。加上果空对参禅深修“反闻闻自性”,也即是明自本心,见自本性,回光返照,反求诸己的不二法门。果空今晚心血来潮,写了一首打油禅诗,心轻神快地对大家说:“一般参禅的人,都要吟诗作对,否则好像不够格调。因此我今晚忽然想起一首偈颂来,但它不限规格,无拘无束,现在念给各位听听。”
于教授的“疯道人缺脚偈”:
欲求圣道不难,但须去欲断缘,见人莫论凡圣,对物不取不嫌, 这样两边尽除,三际已完。
若能破除我相,万事应因顺缘,睡时两脚盘坐,房租很少花钱, 吃时粗饭淡茶,何必呕气讨嫌。
人说我是痴汉,再待三五十年:
那时候,我若对棺微笑,不是神经必是罗汉,
那时候,你若哭哭啼啼,为何当年不听我好音相劝?
此时已过十点,上人也没有多说话,他只强调:“这次来亚洲访问,我不但向当地诸山长老学法,也常与各团员学习。故大家不应有偏见,认为团长必定比团员说得好。这个团中每个人都是老虎,而本人仅是一只绵羊罢了!”
今晚气氛融和舒畅,上人传授了开智慧法门,便结束法会。每晚听众情绪的演变,既明显又微妙。道是要实实在在的行去,如果往真的做,那怕天下的明眼人看不见?
这次访问团中,没有一刻不是学法的好时机。每一言一行,或静或动,或逆或顺,都是诸佛菩萨教化之机。“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道,如汪洋上的波浪,起伏有序,击拍有节,连绵不息,无有间断。
每天早晨照例举行座谈会。全体团员都聚集一起检讨彼此的言行,交换意见。这种无拘无束的交谈,是我们每天的强心针。开会后大家采取同一方向,胸有成材,便能对万事万物随机应变。上人一向以身作则,毫不马虎,耳提面命地教诲我们,并实行“见贤思齐,见不贤而自省也”的处世态度。
几个星期来大家习惯了,每天早晨各人拿着一个枕头一张毡子,走到上人房里,坐在地上畅谈起来。好多天都是这样,今天上人却打开话匣子:“坐在地板上就要依赖一个枕头,这不是法执还是什么?修道不能怕辛苦,贪舒服。在我年青修道时,把自己锻炼到什么都不依赖,在任何地方都能坐得安稳,草地上、石头上、地板上,随遇而安。在观音洞里很潮湿,我坐在那块石头上,好几个月四肢如同瘫痪一样也挨过来了。修行是要在一点法上也毫不执着,才算功夫。一切法要修得畅顺自然,如流水行云,有了任何执着便是托累,便会搁浅在那儿,不能进步。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没有福报,不可以享受任何多余的食物,稍为多一点就受不了。平常早上我不喝什么,这几天有人给我送来燕窝汤,老放在那儿不吃也不行,于是吃了一碗,立刻泻肚了,就是如此的分毫不爽。做佛教徒不能到处欠债务,不能要别人服侍。例如洗衣服,这么多年来在金山寺、万佛城,我都亲自操作。出来反而麻烦别人替你们洗衣服,这太不合法。就算人家心甘情愿,也不能占他们便宜。要知道,身为一个佛教徒,要处处以身作则,切忌麻烦别人,自己多吃点亏更好。”
恒实法师此时提及《华严经》〈十行品〉的一偈,是他个人当作修行的蓝本:
不爱受诸欲,思惟所闻法,
远离取着行,不贪于利养,
唯学佛菩提,一心求佛智。
晚上有二千多听众,并有十几位僧尼到会,上人的开示如下:“诸位善知识,宣化道德微薄,不自量力说出一些狂语,一般人也不喜欢听。但是,复兴佛教的使命,是每个佛教徒的责任。我们口里往往说菩萨自利利他,实际上目中无人,只为自己利益着想,这岂不是打自己的嘴色。目前佛教患了严重的绝症,就是佛弟子各自为政,闭门造车,只在形式上做功夫。拿建庙来说吧,你建一栋五十尺的,我建一栋五十一尺的,他就建一栋五十二尺的,彼此争高,乃至筑成几千万尺的大庙,里面却空空如也,没有人修道,这岂不是障碍了虚空?有人问我,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一个拆庙的人!”(全场鼓掌)
“我拆的不是大庙,而是土地庙、城隍庙、子孙庙。住小庙的人搬到大庙里去,大伙儿一起修行,才是大丛林的生活。为什么小庙不好?因为住在那儿太无拘无东,不是观自在,而是吃自在、穿自在、睡自在、行自在,很容易忘记了修道。每天只懂得攀缘,这习气是破坏佛教的致命伤。有些居士以为单维护一个出家人的功德大,若你只拥护一个一出家人,乃至他还了俗,你说你的功德多大!出家人独个儿住茅棚,生活太自在了,将来就会变成不自在。
因此,我主张(这是我个人的主张而已,你不喜欢不用生气),将来出家人不要储蓄私人财物。出家人一旦有了钱,妄想就会增多,麻烦便来了。无明一起,就会做出种种不如法的颠倒事情。为什么目前证果的圣人凤毛麟角?就是因为出家人放不下五欲。我们应该痛念生死;若不了生脱死,出家干什么?是不是‘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钟’,得过且过,别人吃饭,我也吃饭,别人穿衣,我也穿衣,把光阴糊混过了?这样不但欺骗自己,还对不起生生世世的父母家眷。他们正等待你成道,拯救他们出苦海哩。
我到处说人家不喜欢听的话,但我不能不说,我已没有了自己,只是为大家说话。我若有一根头发的自私心,便愿意永远留在无间地狱里受苦。诸位想一想,我若不是至诚恳切,怎会发如此愚痴的誓愿?”(当堂掌声洋溢)
“佛教徒不应只向别人说法,而自己不行;叫人布施,自己不布施。财产是生带不来,死带不去的。当你有机会做功德时,为何要这么悭吝,难道要把钱带到棺材里去吗?我在东北立了三个誓言:第一是‘冻死不攀缘’。在座的有钱人不用担心,我不会打你们的主意,如果我喜欢钱,就不会出家。第二是‘不赶经忏’。第三是‘不当知识’。我在中国一直如此,到了南华寺,虚老再三坚持,说:‘你们青年人不做点事情,难道要老一辈的全担当起来吗?’我才勉强当了班首。”
已经快十一点,开示已长达三小时,但台下听众还精神抖擞,毫无倦意。到了楼上,数十位信众痴痴地等着求见上人,上人也孜孜不倦地细听他们倾诉胸中的郁垒,有些人更唏嘘落泪。唉,娑婆世界多苦!上人每晚都是凌晨两点才得空休息,早上五点便起来。本来这几天琐事繁忙,人来人往,我们有时也感到吃力;但看到师父老人家这般无我的精神,自强不息。修道,要不急不徐,不紧不松,一步一步地前进。走到极点,话却从前死路头,死却从前活路头,别有另一番天地,亦非言词所能形容。
所谓参禅,不只是闭目静坐才谓参,而是无时无刻不在参。“行亦禅,坐亦禅”,参到透、参到彻,参到极点,便头头上明,着着上妙。
早晨开示时,上人说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昨天我对佛青会开示时,曾告诉他们:到我死后,我的弟子应把我的身躯火化,然后把骨灰磨成粉,浸上面粉、蜜糖,拿来喂给地上的蚂蚁。让我与蚂蚁结结缘。他们把我的骨灰吃了之后,就要赶快发菩提心,成无上道。
我既预先吩咐,时候到了,你们就应该照着执行。我不愿留下什么肉身给人供奉,更不要你们建什么灵塔或纪念堂。我要去得无声无息,扫一切法,离一切相。”
上人继续说:“为什么我愿意这样做?因为很多人不相信我真的要把万佛城送给全世界,不相信有人肯无条件地为佛教服务。我早就观察因缘,若不行这条路径,佛教将会殒亡。需有大公无私,行菩萨道,才能拯救岌岌可危的局面。将来谁也不能割出万佛城某一部份,来图己利。万佛城要万世流芳,是众生的财产,不是私人团体所拥有的。”
朝阳正洒进房里来,满室红光,沐浴在清晨的一片安谧,上人的话刻骨铭心地印在我们的脑子里。
“你们应该集中精神来发展教育,若要建一座庙,不如办一间学校,里面设有大讲堂,在那儿可以念佛拜佛,也可以听经闻法。
中国的寺庙一向储藏不少金钱,虽然资源丰富,却没有发展教育。整个中国连一所佛教大学也没有,不是令我们感到惭愧吗?不创办学校,又怎能栽培明理通达的人?难怪外界不看重佛教,而佛门的人材也日益寥落了。
最愚痴的就是那些争着建庙的人,争那一个建得高,那一个筑得大。如果要花这么多钱来铸造佛像,就不如建一栋几层高的礼堂供人使用,实际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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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慧深尼师与我们一道用斋。这是一位才华横溢,胸襟坦荡的尼师,眉宇间蕴藏着一股灵秀之气。在这几天法会里,法师用既流利又风趣的福建话,把上人的开示传达得清清楚楚,活泼生动。慧深尼师说:“眼见亚洲佛教日益衰弱,心里哀痛不已,时刻生出大惭愧。在佛教里只懂勾心斗角、沽名钓誉,怎样去续佛慧命?六年来,我绝少到外面交际,宁愿关上门自己用功。每周主办佛学班,希望灌输与青年正知正见。我是个没有地位和力量的比丘尼,但若有一口气,就尽那口气为佛教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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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我们在附近的竹林下徐步。慧深尼师面微笑,对着我们说:“你们知道吗?我身上穿的这件外袍,是我唯一最好的衣服,还是师兄们穿了后布施出来的。在庙上,我素来喜欢穿破衣服,反正缝补得整齐便好了。我知道自己没有福报穿讲究的衣服,并且身畔如有太多东西,是一种累赘。我的师兄弟常常抗议说我穿的太坏了,我便问她们,你们到这儿是来看我穿新衣,还是来共同研究真理?以后她们也无话可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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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时举行皈依仪式,大约有五百多人皈依,场所人头拥挤,大约有二千多信众。
首先由蔡膺洁居士,简述他在几个法会里目睹上人呈现的老僧瑞相(见前文),因此在短短的时间内,蔡居士对上人生出莫大的尊敬心。
上人的开示如下:
所谓“一天能卖十斤假,十天难卖一担真。”倘若说假的话,一般人乐意信受;如果说真的话,却没有人相信。自无量劫以来,众生认贼为子,染苦为乐。我今天跟你们说的话都是假的。真的话不能以言语表达,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凡所有言,皆是虚言。真实的东西,处于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之间。
不过,假的可以从真处表达出来,即假即真、即真即假,真不碍假、假不碍真,真假是圆融无碍的。凡夫现时背觉合尘,依真起妄,但一旦苏醒过来,转迷即悟。我们欲寻求真理,就不要做虚伪的事情,每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也要躬行实践。“道是行的,不行何成道;德是立的,不立那有德?”外立功、内立德;外不立功,内里也无德可言。
韩愈在〈原道〉一文中有一段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已无待于外之谓德。”孟子云:“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现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又云:“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广博无私,以平等大悲普及众生,这种关怀就是“仁”爱;随着应该的,本分的做去称为“义”;从此地实行到彼处,即是在“道”上迈进;不靠外缘反求诸己,充实品行称之为“德”。仁义理智等都源于心。心地上得蒙真理及法水的灌溉,自然产生一种色泽。真正修道的人,遍身体肤渗透着一层光彩。当然,这也有或多或少的成分,但这光辉泛澈在他颜容上,充盈于臂膊,洋溢于四肢。故曰“四体不言而喻”。至于美、大、圣、神者,都是首先从做人最基本的仁义道德做起。修心养性,敦品立德,心灵上打了一个稳定的基础,然后逐步进化到神妙不可测度的境界。
孔子也说过:“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达到登峰造极的精神生活,也即是回复到一切众生具有天真纯朴的自性上,返本还源。圣贤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回到敦厚庄重,未经雕琢浮靡的本质,也即是回到“道”上。他与宇宙运行,与万物为一,归根复命,纵使从心所欲,也丝毫不违反天道,犯越自然的规矩。故我们若要学佛,倒不如先老老实实地学会了做人的规矩。你若不再损人利己,做伤天害理的颠倒事,人道圆满了,佛道也自然会成就。
诗人陶渊明在〈归去来兮〉中感叹曰:“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虽然是一首田园诗,但对于学佛的人却另有一层深邃的意味。所谓“田园将芜”,象征我们的心地荒芜一片,无明的野草丛生,堵塞了自性光明。为什么我们还不回到本来家乡?因为我们自久远劫来,流放异乡,忘了怀里揣着的无价摩尼宝珠,反而循声逐色,在生死激流中翻卷。我们应该回来西方极乐世界,然后倒驾慈航,来接济娑婆世界的疾苦众生。心神已被身躯所支配,被无明当了家,自己不能任运作主,故诗曰“心为形役”,怎不值得我们黯然神伤,悲恸哀叹?
不过,我们“若悟以往之不谏”──也即是孔子所说的“今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仍不算太晚。只要知道有“来者之可追”,向光明的大路勇猛直前便是。我们既洞悉从前的迷途尚未太远,便应该醒觉“今是而昨非”。如果我们明白从前虚度光阴是不对,现在学习佛法是对的,便应该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以往种种,好比昨日死;以后种种,好比今日生。
不求大道出迷途,纵负贤才岂丈夫;
百岁光阴石火烁,一生身世水泡浮。
妻财撇下非君有,罪业偕形难自欺;
试问堆金等山岳,无常买得不来无?
纵使你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倘若你不求真正的解脱,只有辜负了自己的才华。尽管你满腹经纶,文翰渊博,但若不求大道,仍然是埋没了自性最高的智慧──这又怎堪称为大丈夫呢?大丈夫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创非常业,出类拔萃的人。百岁光阴一须臾便溜走,如石上燃起火花的一顷。无论你金玉满堂,富埒王侯,这个身躯只不过是水中浮泡,浮云朝露,瞬息万变。难道名利钱财,或者如花似玉的夫人,会永远守在你的身旁吗?尽管你金银堆成山,也买不通无常鬼。
故各位明眼的善知识,赶快回头,不要再空度光阴。莫待老年方学道,孤坟多是少年人。你们不用相信我,要相信自己的智慧,发掘开垦自性的金刚矿。首先把人道学好了,佛道自然会圆满的。
今早于果空教授启程回美,他任教的大学快要开课了。临别的早上,照样在五点钟举行打坐班,不少青年大学生来参加,修习禅定。
早上会议时上人指出:“不论在任何场合里,先要顾全大局。首先要认识各人的潜能,例如他对整个团体有何贡献?在那一方面能够产生最大的功效。不要终日只懂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便忌妒障碍,要真正实行大公无私,才与道相应。”
今晚是访问团在星州最后的一夜。经信众请求,晚上又举行皈依仪式,有数百人皈依。之后由各团员发表自己的意见,或谈谈学佛的经验和境界。
其他团员都讲话了,法会将要结束,上人才略略开示,并大开方便法门,传授开智慧神咒,及四十二手眼。全场顿时反应热烈,我们踏下讲坛,理事正把咒语写在黑板上,并分发袖珍的纪念册子。料不到全场信众立刻都涌到台前,如洪水泛滥,声浪震动讲堂。全场秩序大乱,一片喧嚣。我们见了不禁为之一怔:佛教源于东方,时至今日,一旦有正法传出,居然掀起狂潮,此情此景见了忧喜参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