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秋後處決!」包拯把筆一放,毅
然站起來。「秋後處決」的自語,卻如投入
湖心的小石子,聲浪愈擴愈大,層層激盪著
靜夜的屋宇,燈花也嚇得一閃一閃的。「阿
拯——」一絲微弱的呼喚,彷彿發自地底,
針尖也似的穿透「秋決」的聲網,直刺入他
耳膜,也直刺入他內心。包拯廢然坐下,像
個被戳破的皮球,腦海浮漾箸大嫂瀕危時的
病容和斷續的吩咐:「你大哥就只有這麼一
個孩子,他不像你那麼懂事,你要好好教養
他、照顧他!」「照顧他!照顧他!」這聲
浪愈來愈大。「不行!我若判他死刑,豈不
辜負大嫂撫育的恩情?」自幼喪母,若非大
嫂把他當親生兒般疼愛照顧,他那有今天?
「可是——我又怎能循私枉法,敗了一生的
清名?」包拯又站起來,舉目觸及那一塊「
鐵面無私」的匾額,他握緊了拳,汗珠自他
寬廣黑亮的額頭滲出。貪官污吏是社會國家
的蛀蟲,令百姓不能安居樂業,令國庫不能
充實富裕;況且他們知法玩法,藐視國紀,
若不嚴懲,恐人效尤!包拯挺背脊,一如過
去他懲辦那些橫行霸道的皇親國戚、達官貴
人時。他又坐回案前,審視那一疊厚厚的卷
宗,有些初審、二審官員的意見是:「雖然
罪大惡極,不至於死。盼能酌情從輕發落,
予犯人悔改之一線生機。」包拯搖搖頭,他
們以為犯人是包某的姪兒才這麼說的嗎?包
某向來不領這種人情!他傲然握緊拳:「不
向惡勢力低頭,也不受人情包圍!」
「小叔!我在這兒啦!你抓不到我﹗」「
誰說的!你就滑溜得像一尾泥鰍,我也要把你
抓到!」童稚嘻笑的回憶裡,兩個名為叔姪卻
情同兄弟的孩子,最愛玩的就是「官兵捉強盜
」。沒想到居然把它玩到了人生舞臺上,而他
現在仍是扮演抓盜的官。自幼依著大嫂生活,
姪兒免不了會爭風吃醋,可是兩人前一分鐘才
打得難分難解,後一分鐘就又好得如膠似漆。
大嫂總是愛憐地撫摸他的頭:「別慣壞了他!
」包拯一驚,是的!慣壞了他!
自小聰明伶俐的姪兒,總喜歡走
捷徑、討便宜;他讓慣了,因為
都是生活中的瑣碎小事,也不覺
得應該予以糾正,以至於到今日
,姪兒竟長成了個最令他嫉惡的
貪官污吏!而且正因為是他的姪
兒,別人也一直不敢去彈劾糾正
,終於膽大包天,捅出這麼大一
個漏子!包拯痛心地抽著桌子:
「是我害了他!」。「不!小叔!
是我害了您!我對不起我娘,更
對不起您,害您左右為難!」那
晚去探獄,姪兒抓緊他的手嚎啕大哭,腳鐐手
梏因激動而鄉噹作響。
「為正法紀,我還是得鐵面無情地判他死刑
,否則別人定會以為我在循私!」然而「鐵面
」真的就「大公」嗎?「無情」就一定「無私
」嗎?包拯忽然疑惑起來,摸摸自己的鐵面,
目光又落在「罪大惡極,不至於死」八字上。
幾番站起坐下又走走停停,夜,彷彿迷途的孩
子,來來回回地總走不完那一條黑暗的窄路。
終於,一聲雞嗚啼破了長夜的迷霧,啊!他
總以為自己是公正的,其實是矯枉過正了!為
維護「無私」的形像,卻反而著了另一種私的
相——私愛自己的清名、私憐自己的痛心!還
好尚未釀成大錯。迎著微曦,包拯仰起了黝黑
的臉,狹長的鳳眼隱含淚光,額心那新月形的
胎記卻益發明顯:「原來所謂大公,就是心無
掛礙;內不避親,外不避仇,是正心的具體表
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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