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也不肯格除私欲以研究事物的道理,
又怎能了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的妙法?
不知不覺中走進這座山,將軍停下了腳步。放眼望去,自己已置身在雲氣迷漫的層層峰巒之中,前面除了蒼勁挺拔的古木外,還有一條無人的山徑。回想半生戎馬,見慣了滾滾黃沙,聽慣了嘶喊叫囂,何曾欣賞過這等景緻?晚年調回京師,以武將從事文職,卻又是日日奉詔應制,時時寒暄應酬。杯觥交錯間,盡是機心醜態的擴展,穢言諛詞的傳播。在戰場上,他從來是一馬當先;在官場上,他也是不甘示弱,就一頭鑽營下去。沒幾年,他就以兵部尚書(國防部長)兼任相國(行政院長或總理),可以說是一人(皇帝)之下,萬人之上,掌握了軍政大權,聲威赫赫,不可一世。可是這樣追逐名聞物欲的心態,逐漸有欲罷不能之勢。日復一日,他幾乎已不知生命的意義在哪裡?活著,彷彿就是為了追逐而追逐,為了爭奪而爭奪,他愈來愈覺得生命的沈重和感到不耐煩了。這一天,他再也忍不住,換了一套便服,一個人就悄悄溜出了金碧輝煌的相國府。
「這條路通往哪裡呢?」將軍正揣想著,忽然傳來一陣陣悠遠的鐘聲。「咦?深山裡何來鐘聲?莫不是山中有寺?」於是將軍循聲走去。漸漸地,在山下猶是奔放騰躍的流水,到此錯落的危石間,幾翻迴漩,喧嘩的泉聲轉為幽微低咽了;在山外正是光亮奪目的陽光,在此青鬱的松林內,一片迢遞,燥熱的氣焰變得清涼剔透了。塵世間一切紛爭騷擾都平息下來,人際間所有愛惡煩惱也都滌除淨盡。水源處是一汪深潭,潭前有一座掩映於松林間的寺院。面對著沈寂的潭水,將軍坐下休息。久久不見有人出入寺院,只看到一個胖和尚抱著一大桶衣服出來洗,後面跟著一個蹦蹦跳跳的小沙彌,看來不到五歲光景吧?胖和尚有節奏地用洗衣杵拍打著待洗的衣服,咚咚咚咚地,彷彿一聲聲的「南無阿彌陀佛」;小沙彌則自個兒在沙地上跑來跑去,將軍不自覺地泛起了笑意。
驀然––「胖師兄!胖師兄!」小沙彌驚惶地又叫又跳:「你看你看!這東西一直跟著我!」原來小沙彌指的是他自己的影子。胖和尚捧腹笑得像尊彌勒佛:「那是你的影子!只要你處在光裡,它就跟定你了!」「哇!好可怕!影子!影子!不要跟著我!」小沙彌兜著圈子跑,卻怎麼也甩不掉影子,只留下滿地腳印子。「啊!多討厭哪!怎麼長出這麼多印子?」小沙彌忘了害怕,又懊惱地用腳各處去抹平地上的足印,可是足印卻在他團團轉的腳下愈生愈多。胖和尚嘻嘻笑:「來!師兄教你一個妙法!你到樹蔭下去,影子就消失了;你乖乖不妄動,腳印也不再生起了!試試看?」小沙彌跑到樹下坐著不動,咦?果然影子沒了,腳印也不再生出。他快樂地拍手唱:「胖師兄!肚子胖!妙法多!妙法棒!」
將軍矍然醒悟,自己多年來既畏懼周遭如影隨形的小人,偏老在炎若夏日的官場競逐;既厭惡所有如潮漲落的塵勞,卻總也不肯格除私欲以研究事物的道理,又怎能了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的妙法?以至無明顛倒。可不正是《莊子》書中所說的「畏影惡跡」的癡人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