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自是禮佛益虔,誦經尤亟。嘗語祖母云:佛弟子與常人死後兩途,宜皈依三寶!以利往生西方。時祖母年逾八十,素不出門,更難登樓。母卒僱三輪車,載往菩提堂,旋背負強登三樓,受皈依之禮,歸來異香撲鼻,蓋菩薩亦感婆媳兩代嚮往西方之誠也。
恆壽法師相。攝影╱吳宗嶽提供 |
先母徐太夫人字仙芝,法名恒壽法師,生於清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十月二十九日江蘇揚州。故居揚子橋畔,傍揚子江。相書云:近水多穎悟。母自幼聰穎,雙目傳神,不幸六歲失怙,依恃慈親,唯誠唯敬,孝悌友于之道,良有足多,姑嫂間固融融如也。母口才便給,人情練達,調處人際糾紛,尤見所長。而善理家政,長於經營,開源節流,允非常人可及。母親世間不能免於生老病死,感人世之無常,傷歲月之莫待,童年即有出家之念。惟吾姨母以俗見諫阻,略謂高堂春秋日盛,兄嫂難以為依,家無恆產,無以維持修行,遂步入女大當嫁之故轍。
母年二十二,與先父益渠公結褵。吳家固為書香士族,語云:無恆產而有恆心者,唯士為能。吳家世代讀書,守君子固窮之訓,已十餘代。先父忝地方教育人士,碩學鴻儒,深具德望。惟不治生產,母溫良儉讓,上事吾祖父母,唯恭唯孝,而相夫有道,教子有方,尤蜚聲鄉里。及至父母病篤,母出其私蓄,延醫診治,親為調護。迨先後不起,復張羅殯殮,親族莫不稱其賢能。
其後吳家家道益中落,而生齒則繁。母夙興夜寐,井臼躬操,使十一口衣食無缺;憂煩劬勞,誠非楮墨所克盡述。民國二十六年祖父逝世,於抗日軍興,舉家赴鄉避難。未幾百物上騰,持家越發不易,然母茹苦含辛,不辭勞怨,使吾兄妹教育,從未曾一日中斷。
憶母之來歸也,翌年夏,先父以中暑發痧,母引願持準提齋,不久告癒。民國二十七年春避亂歸來,十口之家,分文不進,時衡弟甫周歲,勉強斷奶,辭退乳母,母日夜辛勞,一日於河邊洗滌衣履,頭重腳輕,栽入河中,幸為其旁浣衣婦瞥見,攀其衣角,呼人救起,不啻再生。又同年先父忽患雙目失明,乃拜觀世音菩薩,逐日誦高王觀音經,大悲神咒,不十日而告復明。母益持誦經咒不輟,并改服長素。
母自是禮佛益虔,誦經尤亟。嘗語祖母云:佛弟子與常人死後兩途,宜皈依三寶,以利往生西方。時祖母年逾八十,素不出門,更難登樓。母卒僱三輪車載往菩提善堂,旋揹負強登三樓,受皈依之禮。歸來異香撲鼻,蓋菩薩亦感婆媳兩代嚮往西方之誠也。
按祖父晚年多病,疝氣轉劇,嘗遺便溺在身,自詛何不速死,全仗母為之浣洗換藥。及至臨危,處理善後,凡三晝夜不寐。祖母暮年腿患浮腫,母衣不解帶,陪侍在側,是時但知事翁姑如事父母,唯孝唯敬,固不知所謂種福田也。
母生吾兄妹九人。長兄次兄自幼夭折。長姐宗昭穎慧異常,品端學粹,及屆復旦大學畢業,不幸病故。母悲痛逾恆,不二月,往揚州南郊高旻寺皈依來果禪師,取名道祿,時為民國三十一年。聞紅魚青磬之聲,驟興剃度之念。惟上有祖母,下有弱弟不果。
三十二年祖母辭世,與父守柩兩年,誦經超度不息。告窆之際,鄉間萑符不靖,吾父母冒險犯難,踩凍送葬,自維至誠可以格天,故終安全歸來。三十三年吾弟宗衡患肺炎,為醫延誤不治,思之悽惻。憶此先後三年,家人連喪三口,時值抗戰後期,家計最為艱困,母既傷二十年作育心血付諸東流,又痛貧窮無以為醫而愧對亡者,傷逝之餘,萬念俱灰。嘆人事之無常,念塵空之多是,夢耶幻耶,令人欷歔。
三十四年抗戰勝利,母來滬照料筆者病,悉心調治之餘,復禱之於神佛,遂告漸痊。又三年,大陸盡赤,除二姐宗華、三姐宗棣因早出閣,仍居揚州外,筆者與父母、兩妹宗晶、宗棠播遷台灣,自是母常與父往善導寺、十普寺、臨濟寺聞經證道,居家則誦經禮佛,未嘗一日稍懈。未久吾兄妹各自嫁娶,母擬由此全心浮修,惟仍牽掛多端,俗纏未已,不克置身事外。
雖然,母仍於四十年皈依慈航法師,四十二年皈依南亭法師,取名觀延;四十四年求菩薩戒於白聖法師,四十七年皈依隆泉法師,得名能修。然感去日苦多,於佛學修持益亟,大有朝聞道、夕死可矣意味。母受業座師既多,經義大進,常為後輩闡釋。而平素遇塑像、建寺,印經諸務,莫不踴躍捐獻,俾利佛教弘揚。
四十九年先父棄養,母節哀順變,誦經超薦,三年為一日。五十四年發宏願拜華嚴經。五十五年專往臨濟寺潛修,意欲於彼處終老,不意翌年筆者與妻子先後遠適海外,母復返故居,青燈孤影,唯佛是伴,心靈愈寂寞,而持誦愈力。
民國六十二年冬,筆者迎母來美歸養。母來美時,攜觀音像軸一卷,異香滿全機,其佛教西來、大放異彩之靈示乎!旋謁宣化禪師,復皈依,法名果耆,自是明心見性,覺悟益深。迺思歲月無多,而今如入寶山,不欲空返,落髮之愿,於焉重熾。為人子者,究不忍其遠出紅塵,體晨鐘暮鼓。剴切諫阻不獲,商諸兩妹,彼等函電紛陳,涕泣婉勸,亦屬枉然。但云:吾今责任已了,而年壽日高,何容再事阻撓吾入菩提坦道?此愛之適足以害之,毅然拒諫。
六十五年五月初六日佛誕,母隻身遄往金山寺,乞宣師為之剃度。宣師以其善根成熟,特為之執剪,使能因佛而證菩提。斯時觀禮者百餘人,設香案於佛殿,佛像壯嚴,香氛瀰漫,髮既落,後燃香十二株,修具足戒。夫炙髮膚,其痛為人所難忍,而母甘之如飴,眾僧尼陪跪在側,俄而但感清風徐來,身心大暢。吾聞之不禁淒楚,母則怡怡如也。自謂生平最樂之事無逾乎此,經今而後,於人無事,了無遺憾。非超人智慧曷克臻此?禮成,賜名恆壽。眾僧尼居士相與稱賀。儼若盛典,而為人子者則未能隨側,斯罪愆之尤也。
按中年削髮,於史不鮮。然以八六高年,舍身佛寺者,罕見前人。剃度歸來,異香滿室,若有神佛遙指西方者。母自此為方外之人,假金山寺國際譯經處淨修,披一襲緇衣,與鐘鼓為侶,晨三時起而定坐,日必誦華嚴經、楞嚴經、妙法蓮華經或地藏經數卷,淨修苦行,勇猛精進,不貪不癡,能捨能放,出入無人無我之境,立誓願度一切眾生,出生死海。而所居太平高岡,有僧寺伽藍之美,具紅橋綠波之勝,朝暾夕霞,徜徉其間,真所謂至樂者也!近五年來,母常患心臟衰弱,不得不依藥石之助。一旦中斷服藥,腿腫、胸腔積水、肺部呼吸困難,接踵而至,咳嗽、不思眠食並起,然數疾終能霍然而癒。七十九年四月初旬,母為讀誦華嚴經,亟求恢復視力,經醫體檢核可於四月十日從事白內障切除手術,手術經過尚稱良好,祗以體力恢復較緩,乃暫停服用有關心臟藥劑,開始時亦無異狀,越五日發生咳嗽,雖經急治痊癒,終因抵抗力過低,呼吸、脈搏、心跳漸次停息,延至四月廿九日(陰曆四月初五日)辰時,壽終金山兒童醫院。積閏得齡一O四歲。從此幽明永隔,回首前塵,墨與淚傾。
飾終從佛教儀式。廿九日逝世當晚,萬佛城尼僧一十五名,自猶開市UKIAH趕往兒童醫院為母高誦彌陀經及阿彌陀佛,超度凡三小時。五月五日假金山愛希禮、麥克麥倫殯儀館舉行家奠,萬佛城尼僧恆佳等廿五名,前來誦經凡四小時。賓眾中參與致祭者計有聯邦政府總務署同事八名,銀行界黃西平、謝克敏、季可渝、唐功楷,新聞界葉莉莉、譚樹本,中大校友謝惠霖、朱開均、莫翔友,飲食業界王智偉等六十餘名。
六日舉行大殮追悼,有尼僧三十名來誦經凡二小時。賓客中到有林肯大學校長張道行夫婦、印刷界先進羅福林夫婦、地產界余益義、包慶璴夫婦、高同年梅景紀、高長明、文藝作家謝冰瑩、李芳蘭、詩人韋甦齊、黃竹雅、吳鴻順、翁松安、畫家陳文法、胡佩鏘夫婦、中大校友會長錢定寬教授、楊菁蓀等百餘人,在瞻仰遺容前並由邱維網博士講述先母生平,略謂以八四高齡,受宣化上人剃度而修得正果者,應為中國佛教史上所僅見。彼並以先母比擬於弘一大師李叔同,中途出家,後先輝映,大肆弘法,未遑稍讓。
萬佛城尼僧為恆壽法師繞誦阿彌陀經。攝影╱吳宗嶽提供
禮堂佈置計有花圈、花籃、花被、花心、花飾凡三十五件,輓聯七副,僑委員委員長頌以「母儀足式」橫額,北美事務協調會金山辦事處處長劉恩第頌以「懿德長昭」橫額,輓聯中有敦風文藝社撰:
治家有道,教子成名,俗世早欽慈母範 佛性深通,仙緣廣結,靈山永駐法師輧
北美新文藝學會撰:
深夜機燈,秀出中華一枝筆 晴天霹靂,驚動學會大眾魂
名作家謝冰瑩、李芳蘭撰:
教子繼先賢,浮海束來光上國 救時希後進,橫眉西指定中華
詞宗梅景紀撰:
憶當年偕令郎同游泮水,照理似應稱義母 痛今日駕仙鶴遽返瑤池,抱恨未及拜慈顏
有詩書畫三絕之稱之黃竹雅撰:
翰墨論交,深知家學淵源,成就今朝看哲嗣 菩提證果,靜坐塵緣寂滅,歸真此日失儀聖
報人葉莉莉撰:
賢母駕鶴返瑤池,長留閫範。 孝子衣彩戲人瑞,突痛風枝。
不孝宗嶽則輓以
四德俱全 懿行足式 春暉未報 遺恨無涯
詞句淺俗,卻紀實也。
五月七日親友及法師居士等前來執紼送葬於科馬柏樹墓園者二十餘人,高聲朗誦往生經文,遺體隨付火化,並願魂魄往西方。梵音激越,執紼送葬者為之涕泗滂沱。母生平衣履、袈裟、戒牒、手杖、假牙、茶杯等用物,則設置衣冠塚於柏樹墓園,藉利子孫憑弔祭掃,一代人瑞,從茲而逝。
眾人在靈堂追悼恆壽法師。攝影╱吳宗嶽提供
八日率原甥前往焚化場撿拾遺骸,不期發現舍利子二十餘粒,灰黑遒勁如小豆,另有色偏黃綠、五彩繽紛之舍利花、舍利果,以及三積型、多角型、橢圓形、方型之各種晶體,不下百餘粒。其附諸於腦骨、鎖骨上者,更多翡翠色之透明晶體,儼如潤玉,晶瑩透徹,稀世之珍也。隨經鑑定,謂乃長期修持、功力精深之所致,宜配以紅花供養,當自然壯大,誠可謂靈異者矣。
參與追悼的來賓與尼師。攝影╱吳宗嶽提供
五月二十八日偕妻女將母靈灰罎送往萬佛城。初由僧尼五十名、居士四十名於佛殿為母拜大悲懺,後由住持恆來率領上述四眾在往生堂誦彌陀經為之安位,香花裊繞、魂兮歸來,從此長駐永受法益。回顧吾母一世憂勞,備嘗人間酸辛,乃悟人生苦海,晚歲毅然出家,復念來日無多,不得不禪淨並下,栖栖皇皇,唯恐不及,終能於短短十五年間,獲得修持福報,亦可含笑於九泉矣。
憶有明一代文宗歸有光,於其先妣事略中結尾有云:「世乃有無母之人,悲夫。」宗嶽雖已六十有四,迄今始識無母滋味。每過金門公園、山陬、池旁、溫室、水館、櫻花爛漫之勝,綠草如茵之畦,以及金門橋畔、太平洋濱,往昔流連徘徊處所,今皆怵目驚心,不忍復觀。回念此生賴母撫育培植、關懷體念之處,不惟嘔心難述,而所負實多,甚且一意孤行,使之傷心欲絕,中夜捫心,愧疚無際。
鳴呼!無父何怙,無母何恃,讀詩蓼峩,不覺痛貫肺肝,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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