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佛城金剛菩提海 Vajra Bodhi Sea

金剛菩提海:首頁主目錄本期目錄

Vajra Bodhi Sea: HomeMain IndexIssue Index

六祖傳法偈之研究
——兼談陳寅恪六祖傳法偈之分析——

劉承符

六祖傳法偈出自六祖壇經,六祖惠能卽禪宗初祖達摩大師以下第六代衣鉢傳人。六祖不識字,平生無著作,惟有門人法海記述其說法之語,名爲法寶壇經。宋時明教大師有校刊本,題名曰法寶記。明教大師曰:「法寶記者,蓋六祖所說之法也,稱經者後人尊重其法耳,非六祖之意也。」    

六祖壇經不但在佛教界視爲必讀之書,卽在國學文學方面,亦頗受尊重,其内容第一行由品中敘述六祖一代之行狀由來及其得法經過。五祖弘忍晚年欲傳衣鉢於門人,令人各作一偈,看看誰能見性,若悟大意,卽付衣法。初是上座神秀教授師呈一偈: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五祖見後,三更喚秀入堂,問曰:「偈是汝作否?」秀言:「實是秀作,不敢妄求祖位,望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少智慧否?」祖曰:「汝作此偈,未見本性,只到門外,未入門内,如此見解覓無上菩提,了不可得。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不生不滅,於一切時中,念念自見,萬法無滯,一真一切真,萬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卽是真實,若如是見,卽是無上菩提之自性也。汝且去一兩日思惟,更作一偈,將來吾看。汝偈若入得門,付汝衣法。」神秀作禮而出。又經數日,作偈不成,心中恍惚,神思不安,猶如夢中,行坐不樂。

此時惠能側聞一童子唱誦神秀偈,便知偈語未見本性,亦欲另作一偈,適遇江州別駕張日用至堂前,卽託其書寫於南廊壁上。惠能偈是: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五祖見後曰:「亦未見性」,並用鞋擦去,到了夜間,五祖卽將衣鉢潛傳惠能爲第六代祖。

以上是五祖傳法給六祖的簡單經過。這段真實故事以及這兩個偈,在佛教界與學術界可說是家喻戶曉,千百年來傳誦不絕,認爲是極有哲理之絕妙好詞。但如今却有人批評此二偈半通不通,殊令人駭異。此人並非凡人,乃國際聞名之文史大師陳寅恪先生。他是江西修水人,生於晚清光緒十六年(一八九O),沒於民國五十八年(一九六九)。祖父是前清湖南巡撫陳寶箴,受知於曾國藩,以主持湖南維新,戊戌政變被革職。父親陳三立,字伯嚴,又號散原,詩名震於當代,陳大師爲散原老人次子。大師遊學歐美,足跡遍二大洲,先卒業於美國哈佛大學,繼又研究於柏林大學研究院及巴黎大學。曾任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研究員兼歷史組主任,又是清華大學國學研究所導師,兼北大中文系教授。他的學問,可以說博通古今,學貫中外,乃屬世界級的第一流學者,外國最高學術界不能解決的頂尖問題,都要請教大師,其他更不必說。

現在言歸正傳,我們看看大師對此二偈作何評語。大師說:「考印度禪學,其觀身之法,往往比人身於芭蕉易於解剝之植物,以說明陰蘊俱空,肉體可厭之意。至於傳法偈中所謂菩提樹者,乃一樹之專稱,釋迦牟尼佛曾坐其下而成正覺,枝葉青翠,冬夏不凋,可知菩提樹爲永久堅牢之寶樹,決不能取以比喻變滅無常之肉身,致反乎重心神而輕肉體之教義,此所謂譬喻不適當也。」大師這一段批評,似乎還未抓著重點:

(一)五祖令各人作偈是要考考弟子們誰能見性,心性不二,達摩祖師西來,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禪宗歷來都是默傳心印,所以偈中所指.重在說心,不在說身,非欲以樹表示身是虛幻不實。傳心法要曰:「祖師直指一切眾生本心本來是佛,不假修成,不屬漸次,不是明暗,不是明、故無明,不是暗、故無暗。所以無無明,亦無無明盡(此二語是心經語),入我此宗門,切須在意,如此見得,名之爲法。」所謂傳法亦只是以心印心而已。

(二)大師意思是說,印度禪學觀身如芭蕉,把皮一層一層的剝掉,剝到最後空無所有,形容五蘊本空,這話一點不錯,但是菩提樹雖然枝葉青翠,冬夏不凋,又何嘗是永久堅牢的東西呢?它也是因緣所生之法,當體卽空,凡是有形象的東西都是虛妄不實。金剛經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拿菩提樹比作色身,又焉能說不適當呢?

(三)惠能偈是針對神秀偈而發,屬唱合之作,神秀先說身是菩提樹,所以惠能也隨順文便,亦以菩提樹作引案,似無不當。

大師又說:「細繹偈文,其意在身心對舉;言身則如樹,分析皆空,心則如鏡,光明普照。今偈文於心之一方面,旣已將譬喩及其本體作用,敘說詳盡,詞顯而意賅。身之一方面,僅言及譬喩。無論其取喩不倫,卽使比擬適當,亦缺少繼續之下文,是僅得文意之一半,此所謂意義不完備也。」

大師對此兩偈似乎只在文字上推求,而並未研究其內涵。

(一)大師旣然說神秀偈文,於心之一方面,已將譬喩及本體作用,敘說詳盡.詞顯而意賅,何以五祖不將衣缽傳與他,大師似乎尚未了解其原因所在。看前面五祖與神秀的一節對話,其最重要的一句就是「未見本性」四字。所謂見性,這要談到本源上,性是理體;也是人人本具的眞如本性,所謂「清淨覺性,了無色相。」神秀偈有身有心,他還有身相,有身相則四相俱起,金剛經說:四相不除,卽非菩薩,無怪乎五祖說他只到門外,未入門內,如此見解,覓無上菩提,了不可得。大師不在這基本理論上深入研究,而僅在文字上斤斤較量,實在是本末顛倒,失去重心了。

(二)大師說細繹偈文,其意在身心對舉,這話又錯了。五祖叫各人作偈,目的是測驗誰能見性,心與性是不分的,所謂如何見性,也就是如何明心。神秀偈三句說心,一句說身。大師說他僅言身之譬喩,且缺下文,意義不完備。其實說身不過是配搭,並不是要對舉,主要在說心。況且身爲四大假合,乃佛教最基本的教義,若神秀上座以此淺近的理論作偈,希望得法,豈非不倫。

現在我們要研究爲什麼五祖會傳法與惠能呢?前面已經說過,神秀偈有身有心,他還有法執,未見本性。惠能偈無身無心,比神秀偈又高一層,他還摸著一點性的邊緣,知道性是清淨無比,了無色相,本來無一物,什么都加不上,所以五祖傳法與他。再進一步研究.六祖壇經上說:「書此偈(惠能偈)已,徒眾總驚;無不嗟訝。各相謂言: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多時使他肉身菩薩。祖見眾人驚怪,恐人損害,遂將鞋擦了偈,曰亦未見性,眾以爲然」。五祖見惠能偈說亦未見性,依我猜測有兩種情況:

(一)神秀是上座和尚又是教授師,乃五祖座下第一位大弟子,也是最有資格承受衣缽者,今不傳法與此人,而竟傳法於一位在厨房打工不識字的南蠻子,豈不要引起全寺徒眾的騷動,所以五祖只好對徒眾宣說,惠能之偈亦未見性,而於夜間潛傳衣法。此節在經中有恐人損害之語;可以證明。

(二)惠能偈雖比神秀偈高明,而其見性程度究屬有限,因樹也無,鏡也無,本來無一物,固然合乎理體之眞相,然而遣之過甚,沉空滯寂,成自了漢,是有寂而無照,墮入偏空而近於滅相。金剛經第二十七分說:「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於法不說斷滅相。」惠能此刻的見地似乎有體而無用,性相不融,所以五祖也說他尚未見性。我這樣說也是有根據的。壇經云。「祖以杖擊碓三下而去,惠能卽會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爲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遂啟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其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祖知悟本性,謂惠能曰:「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自見本性,卽名丈夫、天人師、佛。」三更受法,人盡不知,便傳頓敎及衣鉢。云:「汝爲第六代祖,善自護念,廣度有情,流布將來,無令斷絕」。如果惠能的偈已經表達性相圓融,五祖卽可授與衣法,又何必爲其說金剛經呢?等到五祖爲其說金剛經,說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惠能方始大悟,悟後又說了何期自性等幾句見性的話,到這時候五祖才授與衣法。再者惠能聽金剛經大悟之後,卽對五祖說,那裏想到自性原是本來清淨、不生不滅、具足圓滿功德,如如不動、能生萬法,五祖知道他這時候才眞的見性,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他的話頭對他說了很多鼓勵的話,並授與衣法。因此可以推知性體不是空無所有,而是一個清淨無比安然不動無有生滅一塵不染什麼都加不上的東西,能悟入這種境界,才算見性。說有不對,說空也不對,說空有不二才對。說有是在門外,說空是看見大門,說空在有中,空卽是色,才算進入門內。我們對此兩偈要這樣研究才能了解其深邃的意義。

大師對於傳法偈之批評實在沒有搔著癢處,非但如此,大師還有兩段不當的評語,他說:「作者藝術未精,空疏不學,遂令傳心之語,成爲半通之文。」「神秀惠能之偈僅得關於心者之一半,其關於身之一半,以文法及文意言,俱不可通,然古今傳誦,以爲絕妙好詞,更無有疑者,豈不異哉。」大師此評,能否令人心悅誠服,讀者自有卓見,我不願再事求疵。傅斯年說大師學問是三百年來一人,以大師之道德文章而竟有如此幼稚的戲論,誠不可思議,因此我們可以悟到,學佛不是一件容易事,圓覺經云:「以輪廻見,測圓覺海.無有是處。」

▲Top

法界佛教總會 Dharma Realm Buddhist Association© Vajra Bodhi S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