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字卓如,號任公,別號飲冰室主人,廣東新會人。光緒十五年以十七歲中舉,拜康有為為師,世稱康梁。清朝
末葉,主張維新變法,極得光緒皇帝之信任,戊戌政變後。從事講學任教,著作等身,有飲冰室文集行世,實民國以來之大學者。任公對於佛法亦頗有研究,文集中
有大乘起信論考證一篇,洋洋三萬言,極盡考訂之能事,拜讀之後,覺其所提意見,似不無可議之處,爰不揣鄙陋,謹提出五點略表拙見,就正於有道。
(一)任公說:「凡一人有數部著作,其間思想之交互連络,必有痕跡可尋。例如龍樹之中論、十二門、大智度;無
著之攝大乘、顯揚聖教、瑜伽師地;世親之唯識、佛性、辨中邊;皆各有其一家之學風,處處互相發明。今藏中所傳馬鳴著作,其來歷最分明而確實可信者,有大莊
嚴論,佛本行讚二種,今以之與起信相校,凡起信所有之思想,彼中皆無,凡彼中所有之思想,起信亦不見。雖曰所詮之對象不同,不必相襲;然以一人之著作而思
想系統絕不
相屬若此,實情理之所不許。衡以因明「異品偏無」之例,苟不認彼兩書為馬鳴作則已,亦既認之,則決不能信起信
為同出一人之手也。」
任公認為大莊嚴論與佛本行讚二書,來歷分明,確實可信是馬鳴造,但該二書內容思想並不見於起信論,反之亦如
是,所以證明起信論非馬鳴造。依我幼稚的想法,若是起信論的內容思想與該二書相同的話,馬鳴又造起信論豈不是多餘嗎?
佛滅後數百年,小乘頗為興旺,馬嗚為了發揚大乘,乃根據百部大乘經典,摘其英華,寫出博大精深的義理,使眾生
能起大乘之正信,因而有大乘起信論之作,又何必局限於一人有數種著作,其思想系統必須互相連絡,互相發明,才可以證明係出自一人之手呢?
(二)任公又說:「吾儕須承認思想之發展變遷有不容躐進之階級,而且恆有時代背景映乎其後,某種思想非其時代
所必須要者則不會發生,而一種思想既發生則必影響於後此之思想家,只有對於前輩之思想,或駁辯申引以求繼長增高,而斷不會冥然若無所覺察,此實各國思想史
所同然,佛教史亦斷不能獨違此公例。」
這一段說思想的發展變遷有一定的路線,不能躐等而進,也不能離乎時代背景。他又把佛教思想史分為六個階段,說
起信論中許多思想,非惟馬鳴時無之,即龍樹時亦無之等語。任公此種說法似乎有些偏差,何則?佛所說法稱為一代時教,佛滅後由弟子們結集而成,無論上座部或
大眾部,其所結集的經律論三藏,經後代判教相,分為藏通別圓以及大小乘,半滿、權實、漸頓、偏圓,無不包括在內,以後任何時期,這些教義都是同時存在世
間,決不能說在馬鳴龍樹時代絕沒有大乘思想。佛法並不是由思想發展變化而來的。若以為佛經教義是由小乘中乘大乘而逐漸進步為圓頓之教,乃是在出發點就錯
了。如果照任公的說法,思想之發展變遷有不容躐進之階級,何以佛成道後首先說理冠群經,道統三藏的華嚴呢?況且馬鳴集百部大乘經而造起信論,可說是集大乘
之大成,焉能以時代之劃分以拘束其思想理論呢!各國學術思想有發展有變化確是事實,但與之比擬佛法,則是方枘圓鑿,格格不入矣。何以故?佛法是由佛的大圓
覺海裏流露出來的,而各國思想史是由生滅的分別心揀別出來的。
(三)任公說:「隋法經等所著眾經目錄初著錄此論,而以入諸疑惑部,其文曰:『大乘起信論一卷,人云真諦譯,
勘真諦錄無此論,故人疑』。又唐均正著四論玄義云:起信論一卷,人云馬鳴菩薩造,北地諸論師云:『非馬嗚造論,昔日地論師造論,借菩薩名目之』。尋覓翻經
論目錄中無有也」。
任公提出這些資料,當有所依據,認為起信論非馬嗚造,亦非真諦譯,可能是中國大德所撰述。我們先要問起信論內
容是否具有佛教大乘精義,如確有顛撲不破之理論,縱然是一位不知名的出家人造的,也可以視同佛說,此之謂依法不依人,似乎不必費這麼大的事鑽牛犄角.豈不
是徒增紛擾嗎?
任公又似乎走了考據的路子,把千百年前的紀錄查出來研究其真象。應知考據是一種死的方法,以現代人的思想觀念
推斷千百年前的事事物物,時間空間,滿不一樣,生活習慣,完全變了,所得資料,又極有限。宋朝才發明印刷術,以前都用竹簡寫字,保存資料更是困難,縱然能
找到一鱗半爪,只依賴於百分之幾的或然率,其準確性也是未知數。所以只憑古時一二則簡短的記錄就評斷一部重要文獻之真實性,似尚有商榷之餘地。
又有人說,大乘起信論一卷在印度失傳,玄奘譯華成梵,還傳於印度,故疑起信論為中國人偽撰,對此問題非心居士
的解釋,頗有見地,其言曰:「印度貝葉傳經,鈔寫不易,印度國士,時有分裂,而成間阻,流布維艱,學派障礙.授受隱秘,新說代興,束置高閣,此則在全印雖
不無少數人仍藏護講受大乘起信論於玄奘法師遊印之際,而玄奘法師亦儘可不知印度有斯論,故稍後仍不妨有實叉難陀來華重譯也。且深察斯論根基充厚,亦絕非世
尊後復興大乘第一人之馬嗚不能有此,而疑遂冰釋也。」
(四)任公說:「千年來信奉而寶習之者,實繁有徒,他且不論,即以鼎鼎大名之華嚴第五祖唐圭峰禪師宗密所著圓
覺經疏鈔卷十,即云:『準龍樹菩薩譯摩訶衍論中說馬鳴菩薩約一百本了義大乘經造此起信論,即知此論通釋百本經中義也』。圭峰且然,後學誰敢持異議者?吾儕
雖欲不辯而烏能已於辯哉。」
華嚴五祖圭峰宗密禪師,姓何氏,果州人。唐元和二年赴貢舉,值遂州道圓禪師,因求披剃。一日於任灌家赴齋,得
圓覺經,誦未終卽感悟。圭峰既然被後代尊為華嚴五祖,諒其精邃華嚴經道德修證,俱達究竟,定非凡人。如果龍樹所說馬鳴融百部大乘了義經造起信論是瞎謅的,
難道圭峰還看不出來,被其矇蔽,我實不敢相信。但任公確說:「摩訶衍論是唐末妄人偽作,殆不值一噱。」如此則摩訶衍論之真偽又成問題,牽涉更多,愈為復
雜。
(五)任公雖以數萬言說明起信論是華人所偽造,但是他推崇起信論為至高無上之智慧結晶,已溢於言表。既然如
此,又何必費偌大精神分辯其真偽,豈非自我麻煩。謹錄任公原文一段,以結束此一公案。其言曰:「起信論在思想界價值之偉大,稍治佛學者皆能知之,無待吾詞
費。松本氏之言曰。『昔叔本華極口讚美印度奥義書,謂為最高人智之所產出。以起信論較彼,有過之無不及也』。斯言雖或溢美,要亦近真。本論自出世以來,注
釋者百七十餘家,為書不下千卷,其影響於我國民思想之深厚,可以概見。朝鮮日本千年誦習無論矣,逮近世而英譯且有三本,巍然成為世界學術界之一重鎮,前此
共指為二千年前印度大哲所撰述,一旦忽證明其出於我先民之手,吾之歡喜踴躍乃不可言喻。本論是否吻合佛意且勿論,是否能闡宇宙唯一的真理更勿論,要之在各
派佛學中能擷其菁英而調和之以完成佛教教理最高的發展,在過去全人類之宗教及哲學學說中,確能自出一頭地,有其顛撲不破之壁壘,此萬人所同認也。而此業乃
吾先民之所自出,得此足以為我思想界無限增重,而隋唐之佛學,宋元明之理學,其淵源所自,皆歷歷可尋,質而言之,此為印度文明與中國文明結婚所產之胤嗣,
而以克岐克嶷顯於世界,吾輩生千年後,覩此巨大崇貴之遺產復歸本宗,不能不感激涕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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