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赴華盛頓大學高文圖書館看書,見有民國七十四年二月份中華雜誌,刊載張起鈞教授致吳怡教授書,文題是從宋明理學談起。書内重點是說宋明理學不可倡行於今世,爲促進大同,爲萬世開太平,惟有提倡科學與民主,方有匡時艱,所言深切實際,良用欽佩。惟文中所作佛教方面之評語,似尚有商榷之必要。玆引述原文二三節,略陳拙見,是否有當,尚祈兩位教授賜予指正。
(一)張教授文曰:「宋明理學家吸收佛學營養以排佛,却在無意中受染印度的毒素,乃將活潑有力的儒家導入於偏枯廢弛之修習。孔子言成人,原爲多才多藝有守且有爲者,今則一變而爲心如止水,非禮不動之木偶。」所謂受染印度毒素與導入偏枯廢弛之修習,當然是指佛教而言。欲研究佛教是否偏枯廢弛應先了解儒佛之異同。簡言之,儒家重在修齊治平,其終極目標是使整個社會國家趨於大同之治,稱爲活潑有力,一點不假。
佛家重在個人修行,要從根本上改變人的心理,使人人棄惡向善,滅貪瞋癡,修戒定慧,了生死,出輪迴,上焉者可以轉凡成聖,中焉者可成大智大賢,下焉者亦能成爲正人君子,奉公守法,使社會安祥,減少許多作奸犯科之事,其責任是輔國牖民,等於社會教育家。若將其說成有毒素,偏枯廢弛,不動之木偶,似乎近於污衊。儒佛可以相輔相成,印光大師有言:「儒佛二家,合則雙美,分則兩傷。」
(二)文内又提到「宋明理學一夥人有共同之好向,彼此標榜,自欺欺人,可稱爲自誇網。凡對此道無興趣者,對之摸不著邊,抓不到要害,雖欲攻擊,莫能下手,徒見其淺薄,而另一類人對之有興趣者,則被籠罩網中,不知網外更有天地,網之最者莫過佛教,其體系之繁密,非一般人所能參透,甚且一興非議之念,即覺有罪,尚何敢言他。實則若跳在外邊來照看,則缺點流弊原極大也。」這一段批評可以說是張教授獨特之見,張教授大概不甚了解佛法,方有此評議,事實上並非如此。玆分別言之:
(甲)佛教體系繁密,非一般人所能參透,一般人既然未參透,就是未曾研究其理論體系,何以知道其缺點流弊原甚大也。張教授一定知道佛教有缺點流弊,方出此言,敬請張教授將缺點流弊說說看。我們研究學術,請不必顧慮到有罪無罪。同時我也無意打筆墨官司,敬請坦誠相告,以教後學。
(乙)有一個自誇網在,外人就摸不著邊,抓不到要害,似乎是說無法知道佛教的内容,此又與事實不符。佛教大藏經任何寺廟及各大圖書館均有陳列,可以自由閱覽,絕非保密。各寺廟講經法會也是公開的,歡迎一般民衆前來聽講,此種情況又何嘗有自誇網的存在。至於法師講經,則剖析入微,不厭其詳,惟恐人之不解,並不可能「成爲封閉的理論系統,於是對『人』形成獨斷的高壓,對『己』否定了改進的可能。」
(三)張教授又說:「佛教之所修爲則以天滅人也,否定人的存在。」以天滅人四字,不知何解。佛說天是六凡之一,勸人不要生天,天堂是不究竟的,壽命雖長,命終還是要墮落的。至於否定人的存在一語,恰與佛教教義相反。佛教最重視個人,佛家說宇宙間有十法界,四聖六凡,人將來願意托生在那一界,在生前就要修那一界的因。簡單說:修明心見性,將來成佛,修六度作菩薩,修十善生天堂,守五戒保持人身,修十惡,看情節輕重,將來入三惡道,地獄餓鬼畜生。人的升降之權,完全操在個人手中,不是佛菩薩天神所能控制,若說佛教否定人的存在,不知根據何項經論而出此言。
(四)張教授提到:「金剛經有云:『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自是的論。然考諸實際,佛徒與宋明儒生之所爲者所論者皆無所住而已。至對於生心非僅慨乎未嘗言及,且竟自我陶醉,以照爲生,物來順應,心如明鏡、照也,豈足以言生?況佛教根本就要人不生心不動念乎?」
爲了討論此一問題,不得不略言無念與生心的含義。經云:「能觀無念者,則爲向佛智。」佛智是實相般若,也就是人人本具之真如理體。因爲念是業識,而性體中原無有念,修行人當一念起時,即提高警覺自問曰:「性本無念,適從何來,如此一照,其念自息。」初發心修行的人,沒有定功,一剎那間,第二念又起,再起覺照,如此常常修習,念頭自然減少,這就是修無念的工夫。一般念頭都是妄念,妄念去掉一分,真心就顯露一分,所謂「狂心不歇,歇即菩提。」無論參禪念佛,均以先去妄念爲必要之手段。
無所住是不著相,佛法教人不著相是教人會相歸性,因爲相是無常的、生滅的,不著相就是不被幻相牽著鼻子走,而同時還要認識自己不生不滅的主人翁(真心、性體)。任何相都是依緣起滅,虛妄不實的,逐妄一定迷了真性,真性迷則必然起惑造業受報,輪迴六道,脫不了凡夫身。
其次張教授最後說,佛教根本要人不生心不動念,這話一點不錯,可惜張教授錯解了,要人不生心是不生妄心,要人不動念是不動妄念。在佛經裏往往遇到此類文字,學者應依義不依語,要遣貌取神,若死在文句上,容易發生大錯。
張教授所提到的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應當把前兩句經文也一併提出討論,才能清楚。經曰:「是故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淨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凡夫之所以成爲凡夫即是住六塵生心,這六塵色聲香味觸法把世間一切事事物物連同我們心思所想的都包括在内,凡夫貪染這些東西,便起愛憎,有了愛憎,便生煩惱。因煩惱而起惑造業,受苦無窮。有人說:「在日常生活中離了六塵,人活着還有什麼意思?」所以學佛之難,就難在這一點。不住塵生心,並不是像木偶一樣,什麼知覺都沒有,而是一切事情照做,事來便應,事過便了,念頭不隨其轉,保持心地清淨一塵不染。世出世法,均講盡分,守住崗位,負起責任,謹言慎行,不錯因果,遇到任何艱苦,要捨己爲人,隨緣了業,不怨天尤人。縱有任何功勳亦不可自滿。就出世法言之,修的如何有成就,不可動有功夫的念頭,一著相就是凡夫,縱然修到圓滿菩提,仍然歸無所得,這是大乘佛法的精髓,也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註解。
若光無住而不生心,恐墮入偏空,成自了漢,若生心而住於相,則是凡夫。必須又無住又生心,雙方兼顧,對一切境界妄念不起,妄念不起之後,修行人的本來面目乃能迥脫根塵,靈光獨耀,假如不生心,其靈光也獨耀不起來,有這個靈光就是還有一個不空的所在,這個不空的就是我們的真心。我這樣解釋不知張教授同意否?關於生心一項,在佛家經論與禪宗語錄中,隨處可見,焉能說慨乎未嘗言及。
張教授所謂生心是要表現於民主科學等美德精業之中,以促進大同,爲萬世開太平,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這種儒家偉大的治世之道,乃是絕對正確的,然而與個人學佛又有什麼衝突呢?大乘佛法之綱要在自度度他,法門無量,以六度爲本,四攝六度均以布施爲首,布施治貪,貪是三毒之一,是六大煩惱之根。假使每個人都學佛,
每個人都不貪,咱們國中一定沒有貪官污吏,也沒有經濟犯,更不會有劫運鈔車以及十信餿油等案發生,又何嘗不可以爲萬世開太平呢?
張教授既然有此宏願,將來學而優則仕時,學人有一言相勸,即治世之道,儒佛可以並行不悖,教化民衆先要叫他們把四維八德學好,起碼先要作一個好國民。然後再進一步要求精神上的昇華,求人生痛苦之解脫,須研究佛教經典,深解内容,依教奉行,斷煩惱,消二障,轉識成智,自度度他,方有成聖成賢之望。個人修行,了生脫死,非靠佛法不可,治國安邦,爲萬世開太平,也非靠佛法不可。佛法不是自誇網,若是自誇網,與人類生活脫節,學它作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