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靈山寺在今廣東潮陽縣西,去海咫尺。岡阜環沓,落澗飛
泉,棟宇樓臺,萬山翠碧,如西天之鷲嶺,曹溪之寶林焉。唐德宗貞元七年(西元七九一年)大顛禪師手創道場也。寺中有二石刻:一為「退之別傳」,乃記載唐一
代闢佛大儒韓愈坐貶潮州時,謁見大顛,對辯之文;一為記載韓愈致大顛書三通。邑人林照有詩曰:「要知不二門中事,共把殘碑細討論」。
大顛禪師(公元七三二—八二四年)俗姓陳,諱寶通,大顛
其自號也。乃曹溪一脈之正傳。開元末產於潮郡,生而靈異,骨清貌古,齠歲遁棲雲林。唐代宗大曆中,與藥山惟儼竝事西山惠照禪師,得剃染受戒。經傳博覽,行
業精嚴—惠照者,乃歸自曹溪,深契南宗之旨。-師繼又與惟儼同遊南嶽,參石頭希遷禪師。希遷乃出自禪宗六祖惠能之高徒青原行思之門下也。師自此得大無畏
法,與機辯無滯。貞元七年於潮陽縣西幽嶺之下,斬榛伐莽立禪院曰靈山。此時師已大悟曹溪真緒,來學經義者四集,求法門人,至千餘人。唐穆宗長慶四年,師年
九十有三,寺前四大桐樹,忽春月自凋,乃先誡門人後事;於三月十四日,師自沐浴更衣,端坐而化,顏色如生,室有異香,經旬不歇。
師平日曾自寫法華經、維摩經、各三十部,金剛經一千五百
卷,又自註有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及金剛釋羲藏之山中,今俱無存。傳說多流佚日本。
韓愈者(西元七六八—八二四年),與大顛同時人,字退
之,河南河陽人(今河南孟縣),唐德宗貞元八年進士。歷官中書舍人,刑部侍郎。憲宗元和十四年,因上「諫迎佛骨表」,大力闢佛坐貶潮州刺史。穆宗即位召
回,歷國子祭酒,兵部侍郎,京兆尹。卒於任,享年五十七。謚「文」,故世稱韓文公。為古文大家與思想家。乃古文運動之倡導者,文章主張恢復秦漢風格,反對
六朝文風,成為司馬遷以後之大散文家。思想提倡發揚中國古代固有的仁義道德,自謂先王之法傳於孔子而孟軻,軻死不得其傳焉,隱然自命為繼孟軻而起之聖人。
宋儒蘇東坡,以其敢於革除自東漢魏晉至宋齊梁陳隋文壇之積弊,且勇於衛儒,敢於排老闢佛,以去雜家之言,故贊之曰:「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愈著
有「昌黎先生集」。然韓愈實覺善於文章事耳,非盡知孔子之學也,至對佛法,更尤愚昧,一無所知。故其謗佛毀法之說,致後此一遇大顛之對辯,即為所敗,而瞠
目結舌,無能置答。
唐憲宗元和十四年(公元八一九年)正月,韓愈因諫迎佛骨
觸怒憲宗,坐貶潮州刺史,因其被黜於南蠻濱海之地,日慮颶風,憂毒霧,懼生死;更苦無可與言者。適邑人進士趙德,知潮陽靈山,有高僧大顛者,學貫古今,論
深弘博。愈因慕之,遂遣使齊書三請。顛終不赴。嗣愈自城祠神海上,次日詣靈山謁之,與論封禪告功之事,稱三代聖人之道,闡仁義道德之說,言闢佛之言。雖以
大儒自命,但終失辯,無詞以答。反而逡巡請求教益,求問至理。冬愈改袁州(今江西宜春)刺史,復詣靈山獻衣與大顛留別,此靈山二碑事之所由來也。靈山寺今
有留衣亭焉。
二
韓愈三請大顛的書——
第一書
愈啓:孟夏漸熱,惟道體安和。愈弊劣無謂,坐事貶官到
此,久聞道德,切思見顏色;緣昨至未獲參承,倘能暫垂見過,實為多幸。已帖縣令具人船奉迎。日久竚瞻。不宣。四月七日。愈白。
第二書
愈啓:海上窮處,無與話言,側承道高,思獲披接,專輙有
此咨屈;儻惠然降諭,非所敢望也。至此一二日,卻歸高居,亦無不可。旦夕渴望。不宣。六月初三。愈白。
第三書
愈啓:惠明至,辱答問,珍悚無已。所示廣大深迥,非造次
可喻。易大傳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終不可得而見耶?如此而論,讀來一百遍,不如親見顏色,隨間而對之易了。此旬來晴明,旦夕不甚
熱,倘能承閑一訪,幸甚。旦夕馳望。愈聞道無凝滯,行止繫縛,苟非所戀著,則山林具寂,與城郭無異。大顛師論甚宏博,而必守山林,義不至城郭,自激修行,
獨立空曠無累之地者,非通道也。勞於一來,安於所適,道故如是。不宣。七月十五日。愈頓首。
大顯與韓愈的對辯——
「退之別傳」
韓愈牧潮州,祀神海上,訪釋者大顛焉。
大顛曰:「子之來官於南,以其言之直也,今之貌鬱鬱然似
有不懌者,何也?」
愈對曰:「愈之用於朝,享祿頗厚矣,一日,以忠言不用,
而奪吾刑部侍郎,竄於八千里之海上,播越奔走,經涉嶺海,喪吾女孥,及至潮陽,颶風鱷魚,禍患不測,毒霧瘴氣,日夕發作,愈少多病,髮白齒落,今復憂煎黜
於無人之地,其生豈可保乎?愈之來也,道出於黃陵之廟而禱之,幸蒙其力,而卒以無恙。愈以主上有中興之功,己秦章道之,使定樂章,告神明,東巡泰山,奏功
皇天。儻其有意乎此,則庶幾召愈述功德,作詩歌,而薦郊廟焉。愈早夜待之未至,冀萬一於速歸,愈安能有懌乎?」
大顛曰:「子之直言於朝也,忠於君,而不顧其身耶?抑尚
顧其身,而強言以狥其名耶?忠於君而不顧其身,其言用則為君之榮,言不用,而已有放逐,是爾職也。何介介乎胸中哉?若尚顧其身而強言也,則言用而獲忠直之
名,享報言之利,不用而逐,亦事之必至也,苟患乎逐,則盍勿言而已。且吾聞之:為人臣者,不擇地而安,不量勢而行。今子遇逐而不安,趨時而求狥,殆非人臣
之善也。且子之死生禍福也,其命豈不懸諸天乎?汝姑自內修而外任命可也。彼黃陵安能福汝耶?主上繼天寶之後,奸臣負國而討之,糧饋雲合,殺人盈城,僅能克
平,而瘡痍未療;方此之際,而子又欲封禪告功,以騷動天下,而屬意在乎已之歸,子奚忍乎是也。且夫以窮自亂,而祭非其鬼,是不知命也;動天下而不顧以便
己,是不知仁也;強言以干忠,遇困而抑鬱,是不知義也;以亂為治,而告皇天,是不知禮也;而子何以為之?且子之遭黜也,其所言者何事也?」
韓愈曰:「主上迎佛骨於鳳翔,而舁入大內,愈以為佛者,
夷狄之一法耳;自後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昔者黃帝堯舜禹湯文武之際,天下無佛,是以年壽永久;漢宋陳魏事佛彌謹,而莫不夭且亂;愈恐主上之惑此
也,是以不顧其身而斥之耳。」
大顛曰:「若是,則子之言謬矣。佛也者,覆天之器也,其
道則妙萬物而為言,其言則盡幽明性命之理,其教則捨惡而趨善,去偽而歸真,其視天下猶父之於子也,而子毀之,是猶子之刄其父也。蓋吾聞之善觀人者,觀其道
之所存,而不較其所居之地,桀紂之君,盜跖之臣,皆中國人也;然而不可法者,以其無道也;舜生於東彝,文王生於西彝,由餘出於戎,季紮出於蠻,彼二聖二
賢,豈可謂之彝狄而不可法也?今子不觀佛之道,而徒以為彝狄,何其言之陋也?子必以上古未有而不可法也,則孔子孟軻生於襄周,而蚩尤瞽叟生於上古矣,豈可
以捨襄周之聖賢,而法上古之兇頑哉?子以黃帝三代為未有佛,而壽且長,則外丙二年,仲壬四年,何其夭也?以漢陳之間為有佛,而人主夭且亂,則漢明帝為一代
之英主,而梁武帝益至八十有三矣,豈必皆夭且亂耶?」
於是韓愈攘袂作色而言日:「愈之所謂佛者,口不譚先王之
法言,而妄倡乎輪回生死之說;身不踐仁義忠信之行,而詐造乎報應禍福之故,無君臣之義,父子之親,使其徒不耕而食,不蠶而衣,以戕賊先生之道,愈安能默而
不斥之乎?」
大顛日:「甚矣!子之不達也。有人於此,終日數十,而不
知二五,則人必以為狂,子終日言仁義忠信,而不知佛之常樂我淨,無以異也,得無數十而不知二五乎?且子既嘗誦佛之書矣,其疑與先生異者,可道之乎?」
韓愈曰:「愈安得讀彼之書哉?」
大顛日:「子未嘗讀彼之書,則安知不譚先生之法言耶?且
子無乃自以嘗讀孔子之書,而遂疑彼之非乎?抑聞人以為非而遂非之乎?苟自以嘗讀孔子之書,而遂炎伋之非,是舜犬也,閒人以為非而遂非之,是妾婦也。昔者舜
館蓄犬馬,犬之旦暮所嘗見者,惟舜也,一日堯過其館,犬從而吠之,非愛舜之賢,而惡堯也,以其所嘗見者惟舜,未嘗見堯者也。今子嘗以孔子為學,而未嘗讀佛
之書,遂從而怪之,是舜犬之說也;吾又聞女子之嫁也,母送之日:「往之汝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然則從人者,妾婦之事也,安可從人之非,而遂以非之
乎?夫輸迴生死,非妄造也,此天地之至數,幽明之妙理也;以物理觀之,則凡有形於天地之間者,未嘗不往復生死如循環也;草木之根參?著於地,因陽之煦而
生,則為枝為葉為華為實,氣之散則萎然而槁矣,及陽之復煦,則又生焉;性識也者,人之根荄也,枝葉華貴也者,人之體也,則其往復,又何怪哉?孔子日:「原
始要終,故知生死之說」;夫終則復始,天行也,況於人而不死復生乎?莊周日:「萬物皆出於機,入於機。」賈誼曰:「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悲。」此皆輪回之
說,不俟於佛而明言者也,焉得請之妄乎?且子又以報應禍福為佛詐造,此猶足以見子之非也;夫積善積惡,隨作隨應,其主張者,皆氣燄薰蒸,神理自然而應耳。
易日:「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又日:「鬼神害盈而福謙。」曾子日:「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此報應之說也;惟佛能惻
隱乎天下之禍福,是以彰明較著,言其必至之理,使之不自陷乎此耳,豈詐造之乎哉?又言佛無君臣之義,無父子之親,此固非子之所及也。夫事固有在乎方之內
者,有在乎方之外者,方之內者,眾人所共守之,方之外者,非天下之至神莫能及也;故聖人之為言也,有與眾人共守而言之者,彼各有所當也。孔子之言道也,極
之則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此非眾人所共守之言也;眾人而不思不為,則天下之理,或幾乎息矣;此不可不察也。佛之與人子言必依於孝,與人臣言必依於忠,此眾
人所共守之言也;及其言之至,則有至於無心。非惟無心也,而又至於無我,非惟無我也,而又至於無生矣,則陰陽之序不能亂,而天地之數不能役也,則於君臣父
子固有在矣,此豈可為單見淺閤者道哉?子又疑佛之徒,不耕不蠶而衣食,則儒者亦不耕不蠶,何也?」
韓愈曰:「儒者之道,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
則孝弟忠信,是以不耕不蠶,而不為素餐也。」
大顛曰:「然則佛之徒,亦以其有益於人故也,今子徒見夫
世未有如佛者蠶食於人,而獨不思今之未能如孔孟者,亦蠶食於人乎?今吾告汝以佛之理,蓋無方者也,無體者也,妙之又妙者也,其比則天也,有人於此,終日譽
天而天不加榮,終日詬天而天不加損,然則譽之詬之者,皆過也。夫自漢至於今,歷年如此其久也;天下事物之變革,如此其多也,居臣士民,如此其眾也,天地神
明,如此其不可誣也;而佛之說,乃行於中國,無敢議而去之者,此必有以蔽天地而不恥,閱百聖而不慚,妙理存乎其間,然後至於此也,子盍深思之乎?」
韓愈日:「吾固非訾佛以立異也;蓋吾所謂道者,博愛之謂
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已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之謂也;此孔子之道,而皆不同也。」
大顛日:「子之所以不知佛者,為其不知孔子故也,使子而
知孔子,則佛之義亦明矣,子之所謂仁義為定名,道德為虛位者,皆孔子之所棄也。」
韓愈日:「何謂也?」
大顛日:「孔子不雲乎?『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
藝』;蓋道也者,百行之首也,仁不足以名之也;周公之語六德,曰『智仁聖義中和』;蓋德也者,仁義之原,而仁義也者,德之一也,豈以道德為虛位哉?子貢以
博施濟眾為仁,而孔子斥之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是仁不足以為聖也,子焉知孔子之所謂哉?今吾教汝以學者必先存乎道之遠者焉,道之遠,則吾之志有所
不能測者矣,則必視夫人之賢於我者之所向而從之,彼之人賢於我,而以此為是,而我反見其非,則是我必有所不盡知者也;是故深思彼之所是,而力求之,則庶乎
有所發也。今子自視通四海異方之學,而文章磅礡能如秦之羅什乎?子之知未識往,能如晉之佛圖澄乎?子之盡萬物不動其心,孰如蕭梁之寶誌乎?」
韓愈默然良久曰:「不如也」。
大顛日:「子之才,既不如彼矣,彼之所從事者,而子反以
為非;然則豈有高才而不知子之所知者耶?今子屑屑於形器之內,而奔走於聲色利祿之間,小不如志,則憤憂悲躁,若將不容其生,何以異於蚊蚋爭穢壤於積稾之間
哉?」
於是韓愈目瞪而不收,氣喪而不揚,反求其所答,若有所自
失,逡巡請大顛曰:「言盡於此已乎?」
大顛曰:「吾之所以告子者,蓋就子之所能而為之言耳;非
至乎至者也。」
韓愈日:「愈也不肖,欲幸聞其至者。」
大顛日:「去爾欲,誠爾心,寧爾神,盡爾性,窮物之理,
極天之命,然後可聞也。爾去,吾復言矣。」
韓愈趨而出,至於州,數月,改袁州刺史,又詣大顯獻衣二
襲,而告別焉,曰:「愈也將去師矣,幸聞一言,以卒相愈也。」
大顯曰:「吾聞之,易信人者,必其守易改;易譽人者,必
其謗易發;子聞吾之言而易信之矣,庸知子復閱異端,而不復以我為非哉?遂不教也。」
愈知其不可問,乃拜辭而去耳。
三
後儒對韓愈之評論;如宋朱熹日:「韓公之學見於原道,雖
有以識夫大用之流行,而於本然之全體,則疑有所未睹」。又曰:「而其生平用力深處,終不離乎文字語言之工,至其好樂之私,則又未能卓然有以自拔於流俗。」
宋歐陽修言「退之別傳」,嘗反復讀之,曰:「知大顛果非
常僧也。」復言:「餘意退之復生,不能自解,免得不謂天下之至言哉。」
此誠俱千古公正之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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