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翠的半山腰環繞着一層迷人的濃霧,祇看到山的尖峯却顯得青綠潔静。海上沒有半點的微波,如一片光亮無瑕的雪地,遠遠地隱約有數隻歸航悠悠自適地在静中動着。清静的早晨,這大自然的境界,恐怕在都市裏居住的人,很難享受到的。一幻一面往山下走,一面低頭地想着。 今天是農曆二月二十日,T君上山持N師手示,欲我今晚入關;本來預定二十二晚,現在提前兩天,我知N師不要我空過時日。
一幻近來為翻印幾種佛書,幾天就去一次香港。他夾着一包昨夜校過的稿件,一早就下山來趕巴士。好容易在巴士站等了十五分鐘,才上了車。清晨搭車的人不多,一幻選了車後一個空位坐下。
「大師這樣早到什麼地方去打齋(做功德)?」坐在一幻前排的鄺斯生問。
「不,我是去香港印書,不是去做功德。」一幻雖與鄺斯生素不相識,但他忠實地答其所問。
鄺斯生聽見一幻說是要到香港去印書,很覺希奇;拿着懷疑的眼光,望下一幻,又問:「大師你要去印書,印的是什麼書?」
「佛書!」一幻慢吞吞的接着說:「是教化衆生去惡行善,歸投真理的書。」
「大師!你們除了替死人念經,還要印書幹什麼?」
「替死人念經是一種隨順衆生要求的方便,倒不是和尚的專門職業;請勿誤會!我們的責任是研習佛經,宏揚佛法,救度苦惱的衆生,並不是專門替死人念經的。」
鄺斯生聽到「救度苦惱的眾生」這幾個字似乎有所領悟;他自從入英文書院讀書,—直到畢業,始終沒有宗教信仰。入社會這幾年來忙於在新聞界做事,對宗教更是無所謂了。當然,他對和尚並沒有甚麼良好的印象。但今天遇見了一幻--不是去給死人念經,是去印經的一幻,心理的觀念,好像和以往有些不同了。
此時來往新界的車輛並不多,所以車開得特別快。車窗有的是開着的,所以,絲絲的凉風從窗縫吹進來。坐在鄺斯生邊的鄺太太覺得有些冷意,所以,緊緊地靠着鄺斯生。
「大師今年有卅歲吧?」
「卅不到;廿五有多。」一幻打趣地答鄺斯生。
「人家都是老了才去做和尚,你這樣年輕就去出家要等到何時才老?」鄺太太有點憐惜地插嘴問一句。
「如果每個和尚都是老大才去出家,那麽世界四大宗教之一的佛教,恐怕早就不能存在了。你知道,不論國家、社會、宗教、家庭等都必須有勇猛的青年來推動,才能有勃勃的生氣!佛教當然也不能例外。」一幻一邊答着,用左手摺一摺右手的袖子。
「那麼個個像你這樣年輕就去做和尚,人類豈不是會絕滅了嗎?」鄺斯生說完得意地向他太太微微一笑。
「世界上的事情不會像你所想的那麼簡單。個個想做總統,想做大富翁,是不是都能做到呢?像你現在的身份是記者,這社會的人都是和你一樣做記者嗎?」鄺斯生一時語塞了,所以,他沒有再開口。
巴士風馳電掣般的在柏油路上奔馳。
大家都在沉默,所以,巴士膠輪和路面摩擦發生沙沙的聲音,清晰的可以聽到。
鄺斯生身子隨着巴士的顛簸稍稍仰合着,但他却在想:我很少與和尚談話,可以說今天是第一次,但第一次就踫到一個不簡單的和尚。剛才幾句對話雖算不口辯論,但沒有難倒這個年輕的和尚,真有點那個。
「大師,我們中國信仰佛教的人迷信色彩太濃厚了;拜偶像,燒紙箔,求神保佑長命富貴...各種舉動實在太迷信了。信基督教的人就不像信佛教那樣迷信,所以我以為信耶教比信佛教好得多,大師你說對嗎?」鄺斯生想出了問題,又向﹝請勿挪除﹞一幻進攻。
「真正的佛教是反對拜神、燒紙箔的,這根本與佛教毫無關係的。禮佛是恭敬佛的德行高超的一種儀式,如我國人對孫中山先生行最敬禮是一樣的。若禮佛是為了自己或子孫長命富貴才去跪拜那是錯誤的。你談到偶像,那麼基督教的十字架又算是什麼呢?」一幻和氣地向鄺斯生解釋。
「聖經上說:若有一人信耶穌全家可以得永生。但佛教所講的是什麼大道理,恐怕都比不上基督的偉大吧?」鄺斯生深深地吸一口香煙然後吐一個圓圈,叫他的太太欣賞他的本領。他好像忘記了剛才對一幻的問話,却兩眼盯着煙圈喊:「妳看!妳看!真够圓!」
一幻聽鄺斯生說後,不加思索答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理由是大家共信的。若反過來說種豆得瓜,種瓜生豆你肯信嗎?再說世間有法律,你去做犯法的事,法律一定不放過你的,然而與你太太是絲毫無關係的;法律也不會無理地去找你太太的麻煩。所以佛教講的自作自受的理論是對的。至於一人信教全家得救的道理是否符合現代科學原理的,請你仔細的研究研究吧!」
斯生並非上帝的兒子,他却搬出耶穌來。他尋思:耶穌教一定比佛教進步,並且也合乎科學,不然,為甚麼會有很多的西洋人當牧師,專專在海外傳教。所以,他又極有把握的問一幻:「上帝創造天地萬物;你們教主釋迦牟尼,不過是一個人修成的;有何希奇呀?對世界人類又無什麼偉大的貢獻?那裏會有全知全能的上帝偉大。所以,我認為釋迦牟尼,不能和上帝相比較的!」
「是的,我承認釋迦不能造天地和萬物;但我敢確定天地萬物也不是上帝造的。佛經上說世間是『緣起』的,不是某神能創造得出的。耶穌無非是講『博愛』。天地萬物既是上帝造的;那麼它不該造出很多飛機、大炮、原子、氫氣等使人類互相殘殺的利器!這些殺人的利器都是上帝造來害人的,那麽,上帝的手腕未免太殘酷了!所以,如果說是萬物是上帝造的,那麼,還能說它對人類是『博愛』嗎?世間一切的生命絕不是由神安排而來的。佛教的教義,認定我們不是神的奴隸,一切眾生的本質都是平等的,所以佛說一切眾生都有怫性,都能成佛。世間萬物,是由因緣和合而生的,因緣離散也就消滅了。所以這世間都是因緣和合,沒有獨存實在的東西。佛告訴我們世間是『無常』、『無我』、『苦空』的。要時時警惕着我們自己,埋頭奮鬥求上進,勤修戒、定、慧。打破我執,糾正偏邪的壞思想;克服內心的貪、瞋、癡。改除痛苦變成快樂的人間淨土!一個人能消除罪惡,有熱誠濟世的悲心,不被人間的物慾所誘惑;堅毅努力,躬行實踐,就可免再受輪迴六道生死之苦,而可獲得解脫的境界!釋迦牟尼,為了令一切眾生斷煩惱得解脫而出現於這世間的,何以說釋迦無補於世無益於人呢?」
一幻說起來不斷頭,鄺斯生一邊點頭一邊聽這為他聞所未聞的佛教真理。這回,他不但沒有「挑戰」,並且心裡深深受了感動。面上露出喜色,懇切地雙手合十向一幻致謝意。此時車開到荃灣站,上下客不免一番熱鬧,客乘滿之後車即刻開動。
鄺太太本來閉着眼睛半睡非睡在搖頭擺腦,但這時竟被上車的客人吵醒了。她張開眼睛看見鄺斯生被和尚說服了,心中有點不開心。所以想了幾句有力的話向一幻作新攻勢說:「你們和尚不吃魚肉是何道理?據基督教說:「世上的畜牲是上帝賜給人類吃的。你們不吃,一者違犯了上帝的命令,二者只吃素菜營養也不夠,三者一切人如果都像你們和尚不吃魚肉,這個世界豈不是變成禽獸的天地嗎?」鄺太太說了很得意一笑,敏銳的眼睛朝鄺斯生面孔注視一下。鄺斯生也微微一笑,好像是表示支持他太太說的話。
一幻不慌不忙用手拉一拉他穿的長衫圓領。顯出慈和的態度答道;「佛教對於戒殺這條戒律是很嚴謹的。我們不但不殺牠,不吃牠,而且還要愛護牠!每個人應該有一種純潔的同情心,把一切眾生的痛苦,當自己的痛苦,所謂:怨親平等,一視同仁!能夠這樣不分彼此,才表現出人類偉大仁慈的德性。佛說:『一切眾生是我父,一切眾生是我母,我生生無不從之受生。』又『願代眾生受無量苦,令諸眾生畢竟大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藏菩薩說:『眾生度盡,方証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這都是佛菩薩為了悲憫救度眾生脫離苦惱;甘心自己忍受赴湯、蹈火,和犧牲自己的一切,去救脫眾生的痛苦!這就是利人利世慈悲無我的偉大精神。」——說到這裏,似很興奮,休息了一會,又接著說下去:「一切畜牲是上帝賜給人類吃的這句話,不但我不相信,同時,另外還有很多人不敢信。你既相信我問你;世人不吃老虎不養老虎是否會比豬牛還多?世人若不想享受口福不去養畜牲;這個世界不但不會變成為禽獸的世界,而且會化成為清淨光明快樂的世界!至於素菜的維他命有過魚肉而無不及。在醫學上說素食的人衛生而少病。所以人可以無魚肉,但不能無素菜。世界上有很多名人長期素食,如過世英國名小說家蕭伯納,俄國文學大家托爾斯泰,我國名學者李石曾,曾在巴黎提倡素食會。由這幾位學者可證明素食是有益於人體健康的。若有損身體,世界人士一定不會提倡的,你們說是不是?」鄺斯生夫婦聽了這篇道理,不約而同說:「是的,是的。」
不知不覺車已經到了九龍。這對夫婦覺得精神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慰似的。鄺斯生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所以,他又問一幻;「大師,我們談了大半天的話;但還未請教大師貴姓何名,寶剎何處?敢請大師見告,以便將來有機會拜訪。」
「豈敢,我們出家人捨俗出家都不用俗姓了。我們是依釋迦牟尼姓『釋』。法號叫一幻。現雲遊某山掛搭覺世庵,有便請光臨敝庵吃素齋。」
「多謝大師今天給我們許多寶貴的啟示,我們今生永遠不會忘掉。希望大師回山能夠寄點比較淺顯的佛學書籍給我們研究。今天聽了大師的啟示;才知道佛教的真理超過任何宗教!弟子將來一定要信佛教;接受佛教的洗禮,願大師引導我們走向光明的大道!」鄺斯生此時的面孔呈現着誠懇而真摯。
「弟子住在九龍彌敦道某號二樓,大師落山有順便請來寒舍指教。」話未說完鄺斯生已拉著他太太的手,站立起來了。一邊向一幻點頭,表示告別。
一幻點點頭,並笑着說:「好的!等我回山一定寄幾種初機學佛的書來送給你們看。」
「大師,我們先下車了,再見!」鄺斯生已走近車頭的閘門。
「再見!」鄺太大舉起右手一擺附和着鄺斯生說;匆匆地就下車了。一幻點了點頭,表示送他們夫婦下車。
一幻目送鄺斯生夫婦下車後,他摺一摺寬大的長衫袖子,然後閉着雙眼用手指慢慢的撥着數珠,默念佛經:
世間無常,四大苦空,生滅異變,虛偽無主。
多欲為苦,常念知足,安貧守道,唯慧是業。
常行精進,破煩惱惡,廣學多聞,增長智慧。
捨離五欲,修心聖道,不染世樂,常念三衣。
守道清白,梵行高遠,如是觀察,漸離生死。
佛曆二千五百年四月十日於香江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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