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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濤的自畫像和石濤的哥哥

羅家倫

讚美和欣賞石濤藝術的人,當然可以想像石濤瑰奇磊落的胸襟,瀟灑出塵的風度。但是石濤生來的容貌如何?卻難得到真確的想像.即其裝束,也常常引起人的懸揣。從石濤五十九歲時請八大山人為作大滌草堂圖的信裏,說是請他「勿畫和尚,濟有髮有冠之人也。」這句話看來,不免更使人墮入五里霧中。

陳伯莊先生為傳抱石先生所印的「石濤上人年譜」上,印有一「石濤上人自畫像」,畫上題曰:「石濤種松圖。甲寅冬日寫。戊午冬朱堃雲為墨卿臨」。款後復有嘉慶三年伊秉綬﹝墨卿﹞的題記。這雖然是石濤死後九十一年的臨本,自然也是一件可貴的轉手資料。但是,石濤自畫像的原本是否尚在人間?

今年五月間我將重返印度的時候,有人持石濤種松圖手卷的原本真蹟,來向我求售。我審閱以後,喜出望外,因為這不僅是一件藝術品,而且是一件藝術史上珍貴的材料。不是平常研究石濤的人,不會注意到他的重要性的。所以我決計把他留下來了。

看了這幅原本之後,方知道伊墨卿所藏的臨本,節畧得太多了。原畫長一百九十公分,高四十公分。紙本甚為完好。大部份均用淡墨,而稍雜淺絳。開卷即是削壁雲松,經五棵夭矯的松樹以後,又有兩株大松,松下橫一巨石,石上坐一石濤;手持長柄鋤,意態閒適,風神瀟灑。前面有小松三株,似新種下去的。他的右後有修竹一株,再右邊有未種下的小松四株。其上就是石濤自己的題句。再右有一猴子和一清秀着淡黃僧衣的小沙彌合作,抬小松一束,計四株,來供石濤栽種。這種奇妙的幻想,只有這一位奇特的天才,才會着筆。又見枯松一株之後,即有竹子一叢,計十三竿。最後有大松一株作殿。計在石濤自己題句之前,有鷹阿山樵夫戴本孝,東海蘇闢,繡水王慨的題詩。其題句之後,又有頴川汪士茂,黃海琳(僧),和黃山湯燕生的題詩。都寫在原畫之上。這六位都是石濤的朋友,為黃山附近一帶的畫家和名士,其姓名我都曾考出,可惜不曾帶在篋之中。他們的墨蹟,充分的保証了這原畫的真確性。

更可以從此研究石濤的交遊。石濤這畫自署是甲寅冬日畫的,與臨本所記相同。這年為公元一六七四年,時石濤年四十五歲,則此畫係在臨本以前一百二十四年所作。臨本僅畫石濤坐石上手持長鋤,右置未種小松四株。原畫的前後均一概節略。尤以節去猴子與小沙彌抬樹一段,最為可惜。而寫石濤的容貌,又大大的不能傳神,且頗走樣。把一位清雋絕倫的石濤,畫得憔悴而無神釆。

至於原本石濤的容貌呢?我方才說過是風神瀟灑,清雋絕倫,但是尚不足以盡畫中之意。他的面貌雅秀,顯出是貴冑的出身,而其表情則吐露藝人的修養。雙眸清徹,神態幽遠短髮前覆,兩鬢微長,顯然非經刀剃。但借其後面未現,致髮裝仍難縣揣。鬚不多而秀,手長而指削。手中長鋤,竹柄而鐵端。惟其身上衣着,紋路重重,橫斜向上而成曲線,似有難解。不意余於三十七年十一月初參觀印度藝術展覽會於新德里督署,見第五世紀笈多(Gupta)王朝雕刻的釋迦牟尼像,為一印度藝術史上極精之作品,其所表現釋迦之僧衣,摺痕幾與石濤所畫者毫無差別。於是恍然大悟,知道我一向所謂難解者,不過是少見多怪而已。

石濤自己的題句,是用隸書寫的,頗為瘦雋。現在且把原文錄下:

雙雙垂冷澗,黃檗古遺踪。火劫千間厦,煙荒四壁峯。夜來曾入定,歲久或聞鐘。且自偕兄隱,棲棲學種松。

時甲寅冬日清湘石濤自題於昭亭之雙幢下

詩前蓋引首章曰「學書」末蓋「臣僧元濟」一章。可見第二章在石濤四十五歲時巳經鐫用。可是此詩不僅具郊瘦島寒之感,且有亡國的隱痛,流露其間。從第三、四、五三句中,均可意會。第七句「且自偕兄隱」,分明說他是籍僧衣而隱,或是隱於僧寮,而「偕兄」二字,引起了我後一段文章。這幅畫和這首詩所寫的情景,乃是安徽宣城敬亭山中的雙松墖。詩上所謂「雙幢」,正是指此。

再讓我把石濤自題以前他三個朋友的題句,和自題以後他三個朋友的題句,一併錄下來:

寧種天上榆,寧栽海上桑,何必種松山之陽?那有千年不壞古道塲?印今荊棘滿天地,桑榆弄影何蒼涼。誰見一時種松千尺長?勸公拋却手中攫,孤嘯江天豈不樂? 

鷹阿山樵夫本孝敬題

有覺斯世,長驅目御。時至事起,成功則去。天風不覊,浮雲何處。

東海蘇闢

好向雪泥留指爪,選將白石種龍鱗。坐依雙幢作同伴,手溉千株結化身。紙上分明相對語,胸中早已有斯人。松根淨拂為招我,放胆空山活鬼神。

繡水弟王槩頓首

時戊午長至,石公和尚應鍾山西天道院之請,舟過旭江出種松圖見示,展卷酣讀恍然導我身外之身生,我想外之想,遂成二偈用誌二十載心交,不避續貂深慚疥壁博 和尚輾然一笑

蘿衣籐杖點松花,日日鋤雲伴赤霞;莫道湘山無古佛,前身無量是吾冢。(湘山無量壽佛始此。能仁偉抱,其後身耶?)和尚慧睿奇姿。

蘖院風流誰可堙,開山不作住山人;脩然臺笠西天界,俯看千松百世新。

頴川弟汪士茂惕齋父贈

想見裁松舊主賓,長攙木柄水雲身;黃猿智盡前驅力,白石心堅後起人,故態可能忘宿昔,癡情原只愛清貧;相逢此夕為何夕,並作羊腸阮步兵。

咄哉黃檗山中老,貫學翻空却又來;天下豈全無識者,古人偏自扼多才;遺陰手植雲千畝,浪跡身隨海一杯;凡聖路頭容不得,快開詩窖活深埋。

壬申冬日為 石老法弟和尚題兼正 黃海祖琳

面茲瞿曇,天然靜樸。素尚絕塵,孤標凌玉。韻高於桐,人澹於菊。弱齡罹屯,偕兄棄俗。香梵齊修,祖筵雙績。息心了義,開蒙振朴。洪鐘待扣,昏衢與燭。弘濟有願,人天感觸。晏坐崖巔,經行澗曲。自把長鉏,荊榛淨斸。植此雲根,貞松幾束。節目磊砢,根株盤伏。凌冬詎損,歲寒滋綠。吟嘯其間,含亳絢縟。妙盡通靈,元人比躅。師胡不廉,文事兼屬。惟師含笑,煙雲過目。瞻對忘疲,虎頭金栗。

俚頌上 石濤大師呈正 黃山弟湯燕生

從湯燕生「弱齡罹屯,偕兄棄俗。香梵齊修,祖筵雙績」的詩句裏,知道當時石濤還同他的哥哥一道在黃山一帶做和尚。但是他的哥哥的名字是什麼?

傳抱石先生的「石濤上人年譜」第四十六頁有一條說「公元一六七零年上人年四十一歲與師兄喝濤同至宣城。」抱石先生僅稱喝濤是他的 「師兄 」,而沒有注意到喝濤就是他的哥哥。可是明遺民梅瞿山(清)的「天延閣集」裏瞿山與孫靜庵,蔡玉,與澹公同訪石濤與喝濤於金露庵一詩,分明說:

逸興偶然聚,相携問兩濤,草枯郊路近,水落石橋高。
嘯自林中出,禪於畫裏逃;山棲閒半日,真覺此身勞。

再過四年(一六七四)瞿山寄懷敬亭山裏的二濤一詩,更說得明顯:

敬亭雙松墖,兄弟一空門,寒任穿蓬壁,饑常斷菜根。
蓮花霜下吐,貝葉月中翻。樂土原無着,何憂近塞坦。

又過六年(一六八零)瞿山送別石濤 赴南京兼致喝師詩云:

何地堪投足,東西南北人。風萍原不繫,海鶴故難馴。
墨撥雲千嶂,颿飄雨一春,金陵棲定處,雙錫是天親。

二濤都是「天親」又是空門的「兄弟」,這種骨肉的關係,還有問題嗎?

喝濤與濤同赴南京,一直到石濤五十六歲(一六八五)兩兄弟還在一處。這年二月石濤在南京郊外雲霽探梅成詩九首,其第八首及其附注云:

「芒鞋細碎落紛紜,靈谷山含蛺蝶雲。冷織晴烘水骨就,臘催寒盡玉肌氳。兩升熱酒騒人醉,里香茅野客聞。日暮孝陵峯頂望,影隨白鳳入鷗羣。」原註:「孝陵梅花塢同尚張亮家喝兄作」(兩處係原缺文)。

此後喝濤的蹤跡,因行篋籍極少,無法詳加考証。只得留待他年,或讓他人循此線索,加以研究,一定能有所獲。石濤到五十六歲還同哥哥喝濤在一起,其友愛之深倩,可以想見。

即此亡國後四十年左右,共處空門,遁跡深山,兄弟二人,相依為命,過那瞿山所寫「寒任穿蓬壁,饑常斷菜根」的生活,更可使我們仰慕他們深摯的天性,絕世的高風。

達摩面壁石
登峯縣的少林寺,寺後立有五尺許之石板一塊,某年曾有一個日本老人來游此寺,欲出金購買此石,蓋此即達摩祖師之面壁石也。
按達摩祖師面壁九年,不食煙火物,故其情形印入石上,宛如一人結跏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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