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春燕
◎果嫦(台灣高雄) 二O一O年十一月十八日
紛亂的心情不因時間分分秒秒消逝而稍歇,這是漫長交煎的時刻,從早上十時進來,經過九個小時枯等,雖然外頭已是華燈多時,仍不見護士進來通知進手術房。每次護士經過門房或入內,我們彼此期待她說出:「三十六床,輪到你了。」這八個字。
聽到鄰近病房,一個個患者從手術房被推回病房的聲音,失望與期待無時翻滾。除了靜默等待,不敢提問太多或催促護士,此刻主刀醫師有無比的威權與掌控,他是患者的唯一依靠,任誰無不希望手術順利為首要,其他枝節已經不重要了。
我們心照不宣,強作鎮定,菩薩聖號於心中長時停駐。臨床的壯漢從近午被推回來後,就幾近癱軟臥床,上下床仰賴家人攙扶。從他身上,似乎看到我所陪伴家人的下一個境況。
室內無比寂靜,空氣中有股低壓瀰漫,和臨床家屬無意中四目接觸時,他們的眼神幾許的沈,似是探不到底的大海;我無意尋索,趕緊收回目光。無語,是我和家人此時最好的溝通方式,生命中曾經幾回這般刻骨的經驗,卻沒像這次令我如此無助。再次陪伴家人披上戰甲,迎敵向病魔挑戰,但這回我卻首次有些些不戰言和的懦弱。
黃昏時,從窗內望出去,大片綠油油草坪份外翠綠,外面濛濛細雨透露幾許涼意,灰灰的天空沒有鳥群劃過,更談不上外頭可能有的悅耳啁啾聲,原是我最喜愛的天氣,此刻另番感受。
晚上七點二十分,推家人至手術室,他和另一位是今天醫師的最後二位病人。一日的磨耗,此時他們整日等待的壓力傾瀉而出,臉色蒼白、手腳冰冷,血壓一反往常飆高。護士趕緊求救手術房內的醫師解圍,醫師要他們立刻服降高血壓藥劑才可推進開刀房。我們家屬強顏笑容要他們二位放輕鬆,其實我們心裡無比恐懼。
偌大手術房,我們僅能伴親人至第一道關口,當厚重的手術門於身後關上,心中的沈荷一如這一道門,霎時我幾乎無法站穩,明白裡面的他正面臨人生頭遭絕無僅有的戰役。雖不是風燭年紀,但已灰髮的他,可如年輕人衝鋒陷陣,勇往直前?他理應於此關鍵時刻選擇緘默,聽天安排。心中祈求他若不是驍勇戰士,但至少不臨陣棄械投降;祈求醫師雖經過一日疲憊,仍耐心救護一切亟待救援的病患;求諸佛菩薩尋聲救苦,不捨離一切眾生,令眾生離苦得樂。
手術室外三個大間的家屬等待室,陰暗的燈光映襯個個蕭索的臉龐,每個人引頸望著顯示手術房裡動態的螢幕,盯住自己熟悉的姓名。此時手術房裡的親人與我們在外的人,齊一條心地與命運拔河。二個小時,一來一往,誰也不甘示弱,不知最後那方贏家?
與他心靈接近的感覺,此刻特別強烈。過去種種的記憶,如排山倒海湧來。那些一起難得歇腳,迎晨曦、揮手落日,一起搏鬥揮汗的生活;開始學習佛法時,如牙牙學語的嬰兒;及至十多年後,稍稍茁壯成長的艱辛歷程,似乎漸漸模糊遙遠。揪結勞煩的身心,隨螢幕脫離崩裂。淚,不自覺從眼角滑下,卻少了擦拭它的力量。打起精神,盤腿誠念「地藏王菩薩」聖號,觀想 上人到手術床前加被,讓他手術成功。
當擴音器廣播他的家屬,到開刀房外領他回病房,我倏地從椅子跳起來,卻慌得忘記東南西北,原地打轉,多虧好心的其他家屬指引我。雖不是相見歡,但恍若隔了幾世紀,眼前的人頓時蒼老荒涼許多,握著他冰冷的手,想他在裡頭經歷諸多磨難,想啟齒說些什麼竟如此難。
他氣弱游絲,以近乎吹氣的聲音努力地告訴我,在手術進行時,他默唸「地藏王菩薩」聖號,同時觀想著 上人,才得以挨過痛苦。他說唸「地藏王菩薩」聖號,讓他減緩畏懼,感覺時間縮短了。我聽了猛點頭,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心中慶幸他困厄中,仍不斷提起正念度過難關,感念諸佛菩薩於我們有難時相伴。
這一夜,我獨自院裡院外飛奔買護理藥品,外頭近午夜的寒意陣陣逼來,腳步不自禁有些踉蹌,望向遠遠八樓的病房燈火通明,而整棟建築物於夜間散發出蒼白得近乎無生氣的氛圍,令人不寒而慄。這一夜,對他來說別具意義。多年來,他陪長者在醫院不知經過多少寒暑歲月,領略生老病死,今日他踩著曾令長輩同樣驚慌失措的路,顛礩而不安。雖平日總是叨念人生無常,要認真學佛,但一旦境界來臨,仍不免六神無主,坐立不安。
白天,電梯間人進人出。愈夜,空蕩蕩幽暗的醫院大廳和各角落,則透露幾分的蕭瑟寥落。僅一門之隔,醫院外不少吃喝玩樂的招牌仍舊閃爍,而院裡多少人今夜正經歷天人交戰,命在旦夕?同樣的世界,門外和門內場景一換,天堂與地獄就一線之隔,沈重的心情與活在地獄無異。
翌日大早,醫生特別為前一日開刀的患者門診,待診室患者滿滿,原以為自己境遇已夠令人感傷,未料竟然如此多的男女老少與我們情況類似。一張張沈著的臉,一雙雙呆滯的眼神,每個人的神情如此落寞,或支頤、或沈思、或俯首,大多抿著嘴不發一語耐心等待。唯一大家彼此心中共同語言,是期盼與希望。無意中聽到鄰近患者談論他們的病況,除了不斷搖頭還有欷噓與嘆息;我們兩人的心情跌到谷底,他低首鎖眉。再一次,我不知說些什麼。
不見醫師說些寬慰的話,有些含糊未明而醫學術語的答覆,讓我們落入寬廣的想像空間,裡面是一片灰色。如一隻羽毛未豐的鳥,振翅迎向寒冬,未來充滿混沌、荊棘,命運未卜。我們彼此不語,但確知此時彼此心中正默念菩薩聖號,保佑無事,雨過天晴。
居家休養的日子,對他來說是沈重的負擔。受限術後諸多不便,身體幾近失去日常功能;但幸運地,內心對於諸佛菩薩的仰賴與祈求,不減反增。此時心靈唯一的慰藉,來自誦經、聆聽 上人開示,以及聆聽萬佛城法師每晚在萬佛殿的結法緣,這些成為了他每日的功課。他慢慢真正明白緣聚緣散、四大皆空的道理;知道世間沒有永遠的強者,貪戀和執著令我們失去快樂自在;我們的耽溺與放逸,導致菩提心不起,總與善知識擦身而過。
因為疾病,讓他體認人生無常的深奧道理。事到臨頭時,由不得我們不放下,學習安止。人生的哲理,如事理經過歲月自然抽絲剝繭,愈到最終,真相愈加顯露。他慶幸平日習於與孤獨相處,勤學佛法,因此能安然以對現今的困頓。而今遇到難處,愈能打從心底深處體會 上人的用心。上人早早就已告誡我們如何安身立命,認識境界。菩薩眷顧眾生的偉大情懷,非得要我們臨崖,回首無路時,方能恍然大悟。
未見著 上人前,不知佛法僧彌足珍貴,就此空過歲月不識得回家的路。如今經過一番蜿蜒曲折,才認得它的面貌。回家的路,是難亦不難,唯願為時不晚,終可覓得來處。春燕重返象徵美好訊息、希望與生機,願再見春燕作別寒冬,我們得以再次拾起功課,為能繼續生生世世追隨 上人,進入淨土國度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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