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盡千帆皆不是
於每個人,生命;雖未能常保風平浪靜,但能平安度過偶有驚濤駭浪,也是一種福報。回憶過往,既使抽絲剝繭,已不復記憶何時做過什麼事,遇見何人?但是生命中,有些人事物總是盤桓心頭,如一顆石頭丟入湖心,漣漪散開,久久不去…‥
已佇立樹下一些時辰,再次來到熟悉的小鎮,既非訪友探親,更不是出遊。幾年來,沒定期回到這處令我緬想的地方,剛開始,我試圖找回些什麼,滿足心中渴望。隨著時光流轉,明瞭逝者已矣,卻近乎以膜拜的心情,來此憑弔追思生命中的曾經擁有,一份忘年知交情誼,亦友亦師也情同母女坦誠相處日子,那些無私而智慧的話語,頭次讓我有一種更接近生命的本質,原來活著到最後,總是失去多於獲得,落空甚於擁有。
阿婆,是我潛居小鎮鄰居,那些年;深居簡出的日子,自覺幸運逢遇阿婆,因為她,我認識生命中最崇高的部分——矜持與自重。自幼及長,從父母處習得待人處事,而阿婆以身示教不忮不求的處世態度,影響我深遠。雖一介鄉下婦女,她的不凡人格連知識份子難望項背,尤其氣度與悲心,令當時自私的我赧然無以面對。我終於明白,走過人生風風雨雨,高低階段,當生命將盡,孑然一身時,還能凜然活出生命的自尊是何等不易!
雖然阿婆不多言,但是和阿婆對話,字字是真不需修飾,看阿婆舉止背影,不華麗、不具風采自有一份簡樸安穩,油然敬畏。對談未必滔滔,句句觸動內在思維,有如月亮映照星星,智慧的光圈散開,我沐浴其中,分別人生旅途愛憎別離,空與無窮。當年華老去,如何活得不光彩卻精彩,孤單但不寂寞。沒有掌聲的舞台才是人生歸宿,撥彈權錢名利,瀟灑笑看世人相爭迷戀為啥?原來阿婆臉上粗糙的皺紋,是歲月歷練智慧刻下的痕跡,閱盡俗塵百態,展現精華。
剛到小鎮,愛上那片寧靜、四季分明,與人的自然純樸,無暇熟悉周遭環境,一頭栽入整理庭院。假日時,從開放式的鐵欄杆圍牆,輕易見我於花圃、屋內忙進忙出。烈陽下,禾鋤揮汗如雨換得蓬頭垢面,十足像個村婦。因屋子座落邊間,我常比喻,我家如動物園,我看人,人望我,幸好一日中也就那麼幾個來來去去,否則我豈不成困獸之鬥,不知如何是好?一日,照往常於園中修剪,一老嫗年逾七旬,瘦小,頭上挽髻,身著粗衫布衣走近與我寒暄,那清早她路過市場,見屋主似乎易人,和我閒談幾句,直誇前屋主年輕有禮,待人客氣。我稱她阿婆,她叫我太太,我揶揄是否我老了,怎此喚我?自此,我知道她雖非比鄰,卻離我住處不遠。
往後日子,清楚我家是往廟前早市的捷徑,難怪阿婆三兩日大早經過屋前,去市場買菜。不上班的日子,幾次於庭院和路過的阿婆寒暄,知道她雖膝下有子卻獨居,老伴已於前幾年往生。年輕時,受過日式教育,識字、具閱讀與書寫能力。想必阿婆娘家家世不錯,但她輕描淡寫。既有子女為何獨居,無承歡膝下,含飴弄孫?我見她臉上有難言之隱,母愛總不忍提孩子過,也就即時打住,不敢多言。從她穿著與省吃儉用,我猜想她日子困頓。
接下來的日子,幾回假日,我於屋內刻意等待阿婆經過。看她從遠而近,我提早置身庭院,談幾句後,奉上事先買好的素食產品。滿臉堆笑討好,請她收下,阿婆總是和緩語氣堅拒。但是我不因她拒絕作罷,仍然於我時間許可內,和她簡短話家常,關心她,也順手從屋內抓個東西,試圖請她別介意帶回家。從她的談吐態度,我明暸當時她客氣,不讓我這位非親非故的人幫忙,對一位有涵養的長著而言,尊嚴是身上僅有最珍貴的財富,當然捍衛。
記憶中,一次如往常,送她一條較昂貴麵包,庭院裡,我倆推就多時,我幾乎下跪求她。她搖頭回我說:「太太你人很好,善待老人,時常送我東西;不過,我不愁吃穿,別花錢買東西給我。你好心腸,將來子子孫孫都將有成就,老天爺會保祐你的。」說完,向我欠身雙手合十,面帶微笑離開。濕潤的眼眶,說不出一言半語,我雙手懸在半空,許久不知所措。看她堅決,不僅震撼還有感動,我手掌往她向下,她卻不輕易手掌向我收下食物。每當餽贈,我必須小心翼翼,以最誠懇謙卑的態度請求她接納,不允許自己不小心傷害她,她的堅持讓我學到人可以活得與眾不同,不因年齡性別學歷貧富而不同。
事後,明白阿婆的確生活拮据,日常以收集資源回收變賣所得,作為生活費用。我也常將家裡可回收過期書報雜誌給她,至於我花錢買來送她的東西仍被拒。一日,我見她身上衣服縫縫補補,手臂一處不小傷口已經潰爛,還試圖遮掩,我假裝不曾發現,心想或許她無錢就醫,一陣不忍。數日後,有前車之鑑,掏一點點錢,不敢明言請她找醫生看傷口,就說留著買些好東西吃,當然我們又是一番僵持,最後阿婆勉為其難收下。從那次以後,慢慢的她不再如往前執意,因而開始接受我送的東西。
一次和阿婆談開,知道她是佛教徒,茹素多年,日常作息做完資源回收工作後,以誦經、禮佛、靜坐、念佛為主。每日四時晨起,漱洗完畢即作早課一小時,日間早午二餐,晚間不食,晚上六時依然晚課一小時。其他時間靜坐念佛,一心一意希望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如此用功精進行之有年,難怪她經常笑說時間不夠用。看她行住坐臥,一串念珠常握於手,唸唸有詞,還真抱歉打擾她用功。
那天黃昏,漫步經過阿婆家,難得她在庭院,見我招手入內。園裡有印度紫檀,幾株香椿、桂花、波羅蜜。蘭花依附印度紫檀與波羅蜜盛開,偌大樹蔭如一大傘遮開烈日,令我好生羨慕,資源回收雜物被擱於牆角井然有序。入內;一樓供奉西方三聖,地上有蒲團,書櫃裡滿滿佛書,其中幾本高僧大德著書已經泛黃,加上幾把矮凳,一張書桌。室內陳設簡單仍不失潔淨,坐下望窗外綠樹映襯著藍天,院裡一片綠意盎然。想起蘇子美嘗言:明窗淨几,筆硯紙墨,皆極精良,亦自是人生一樂。然能得此樂者甚稀,其不為外物移其好者,又稀也。阿婆本是讀書人,舉手投足溫柔婉約,言談不拖泥帶水,思考敏銳,自有書生風範,暗喜可趁此良機聆聽她生活心得。
阿婆娓娓道來,生命中一路顛顛簸跛,歷經戰亂,又逢早期台灣農業時期經濟蠻荒,日子過得相當艱辛。當時社會風氣重男輕女,一般家庭的庭訓要求女兒作個好女子;因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根深蒂固觀念,讓女性普遍未能接受學校教育。未婚時謹守從父從兄社會道德規範,連婚姻都聽從父母或兄長決定,由不得自己作主。婚後婦女,於家中扮演作粗活與照顧者角色,既擔小也擔老。因此,刻苦的環境,養成一般女性以單薄雙肩承擔一家老少,絕不拈輕怕重特質,也是社會一份安定力量。
而今日,大環境變遷太快,男女老少愈自由,愈缺乏正確社會價值觀。現代父母常常不能以身良好示範,缺乏善盡養育和教育之責,導致青少年行為偏差,而走入歧途,毀掉美好人生。如果要轉變社會不良風氣,唯一之途,僅有學習佛法才能匡正風氣,正法導引人心向上,大家都安份守法,大環境無形多一份積極的力量,大家未來也就充滿希望,生活更美好。因為少有人相信因果輪迴,所以你我爭奪無不為一個「利」字,那怕你坐擁金山,皆是替子孫攢財,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
她說世間無一樣是真,唯有親近佛法,佛法讓我們辨識是非善惡。世間無一人可靠,唯有諸佛菩薩,任何時候諸佛菩薩應眾生之苦而化現。阿婆說世間是幻化,我們只不過是一粒微塵、過客,生命隨時不保,何須計較?又說古人云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人一生中是一個開頭,九個結局,誰也拿不穩。如果隨時做好心理準備,自己任何時候可能會碰上最壞的狀況,就懷有歡喜做,甘願受心情。遇事時,別怨天尤人,凡事往正向看,總會走出一片天。她雖獨居,日子過得很紮實,因為每天專心誦經禮佛念佛,於願足已!
阿婆的話,字字剴切,令人省思,她以自身心境說明學佛的好處,一切反觀自我,不求人。我才疏學淺,無有根器,不能完全體會她的感受,但悸動她的坦承,經歷的路和虔誠的信仰。首次造訪,未敢久留,盼望來日多向阿婆請益。然而世事乖違,殊不知和阿婆緣分淺薄,接下來,我已經沒有多少機會親近她了。
有段時期,工作較忙,不在庭院逗留也就遇不著阿婆。有些時候,因為手上做事,從屋內只能凝眸阿婆從我視線消失,或許阿婆知道我忙,也難得主動找我。以前,幾次當她找我幫忙一些事情,正巧我忙著時,不安與不妥神情躍上阿婆臉龐。雖極力安撫不礙事,阿婆總以家裡有事為由,快速奪門而出。有時,晚間睡前散步經過阿婆家門前,見她一樓微弱燭光閃爍,想必她專心念佛,不敢輕叩而入。未幾,因職務重返都市蟄居,回歸工作忙碌疲憊不堪生活,告別那段溫馨的鄉居生涯。
雖然離開故居,心頭依舊掛念阿婆,不知道她是否過得好?一冬日,寒風淒冷,再度造訪阿婆。她見我來,說不出驚愕迎我入內。坐定,她忙著往廚房燒開水讓我取暖。一陣酸楚,和阿婆對坐時,牽著她的手,我說:「阿婆,下次我帶一個保溫瓶,和一個可插電電熱瓶來。電源插著,只需加水,您隨時都有熱茶喝,很方便的。熱茶倒進保溫瓶,放床頭,清早起來先喝些熱茶,有益身體。」阿婆低著頭,垂下眼,嘴角一抹微笑,欠身說:「嗨!」我再說:「阿婆,這次別跟我客氣,我帶來時,您務必收下,天氣太冷了,沒熱茶可讓您隨時喝,晚上半夜醒來或清晨想喝茶,是不是還得起來燒?這樣會感冒的!」阿婆的手顫抖,低著頭彎身回答:「嗨!」我的聲音不聽使喚抖動,我說:「阿婆,您要保重!」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兩人手相握,不約而同低聲相互連欠身:「嗨!」
阿婆起身入內,小小啜泣聲傳出,不一會兒回坐,強作歡顏。見我衣著單薄,外頭風雨冷冽,又返家的路程一大段,執意借我衣服。再入內,久久拿出三件衣褲,喜孜孜說:「來,這些衣服你應該合身,穿著,別受涼了。如果你喜歡就留著,不用還我!」接過衣服,心頭一驚,這衣服質料是我婆婆、家母數十年前所穿,她們早已不穿與此類似材質。但是對阿婆來說,這些是最好看最上等的,她翻箱倒篋好不容易找出來的。我高興回答:「阿婆,太棒了,好漂亮的衣服,我喜歡。下次,我洗乾淨還您。」身上穿著阿婆衣服,依依不捨告別,回到車上,輕撫衣衫,心中滿滿是愛、知足。阿婆今天給了我最珍貴的禮物,除了婆婆、家母,今天阿婆所給予我的甚於一切……
再去阿婆家,捎著上次答應帶去的保溫瓶和電熱瓶,阿婆接過,頜首潸然不發一語。輕拍她手臂,我攙她進廚房,示範產品用法。廚房瀰漫一股煎藥味道,細問阿婆,阿婆笑著,淡淡說:近日感冒,沒事的,很快就會好。我不疑有他,挨她身邊坐下,問她近況,阿婆回說;我很好,沒事就是福。她關心我的工作與家庭狀況,勉勵我百忙中找時間學習佛法。近午,和阿婆說再會,阿婆突然想起什麼,從房裡拿出一包東西,上頭用幾張回收紙包好塞給我,說別人給她,她特別留下一些給我車上吃,免得挨餓。盛情難卻,我依她收下。
回家數日後才想起阿婆給的東西,掀開來裡面裝著有三小片巧克力、一小包蔗糖和一包薑母茶。眼眶一陣熱,想著這是阿婆僅有能給我的最好食物,東西雖不貴重,心意卻濃。平常我心中認為再平凡不過的物質,於阿婆眼中,是如此難得、珍惜。細嚼巧克力,果然不同,有著暖暖味道,我分好多天才將它們吃完。
一段時間沒去找阿婆,她也沒電話可聯絡。冬去春來,等我驚覺太久疏忽阿婆時,已是盛暑。驅車繞過,沿路熟悉的事物,再次展現眼前,多了些建築,也蓋了高樓,有些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心境,所謂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無有定數。故居鄰近環境依舊,花木扶疏,紅瓦矮牆,幾份雅致閑散。來到阿婆家,未按鈴,牆上一個斗大「售」字嚇了我。門半掩,推入,但見庭院荒草漫淹,樹木枝椏交疊,滿地落葉。牆上也幾分斑駁,似乎屋子已經一陣子沒住人,僵在院裡,我不知阿婆發生何事?
鄰居見我於阿婆庭院來回踱步,過來探頭,問明情況,告訴我,阿婆已於年初往生。又說阿婆往生前身體無大病,只輕咳,那些日子阿婆作息正常,走前一天還和鄰居照面。因鄰居整日未見她,過來才發現她已溘然而逝,阿婆走時著海青縵衣,床頭念佛機開著,雙手交握,手心一串念珠,狀極安詳。床邊放著一份遺書給她兒子,交代如果她生大病需住院,或失去知覺時別急救,讓她自然死亡。又交代骨灰不另寄放廟宇或寺院,灑在山林即可,阿婆寫著,希望她兒子於她閉目後助念誦經,依佛教方式處理,但不舉行告別式,僅將身體請人火化,其他儀式一律免除,以不驚動親友鄰居為原則,因為她期待這一天來臨,也準備好了。
難掩心中不捨,也無法接受這事實,阿婆走了,她走得瀟灑、乾淨俐落。一如她本人,連這最終的路,都自己決定,了然分明。我頓失依怙,不知所以,從我婆婆父母往生後,沒有這麼心痛過,人海茫茫,知音難尋,阿婆不僅是可以分享心事的人,也如我的老師教導我。她從不因為我在某方面支持她而對我特別,或事事依我。反之,她也勸勉我該為與不該為,要謹守分寸,常觀照自己,莫論他人非。和阿婆相處我倆坦誠以對,無須虛應,是忘年之交,相互砌磋,如此友情,世間難得幾回有…。
阿婆走後幾年,我總特別撥時間來此地默默禮拜阿婆,一磚一瓦仍是舊態,只是庭院變得有些雜亂,雜草長至足脛,樹木也更挺拔,枝幹亂竄,廣告單、廢紙散落一地,意味空屋曠廢多時。如此變化令人不勝欷噓,要是阿婆在的話,絕不容許如此一屋頹敗。
這次再來,以前場景已不復存在,看著阿婆屋子,鐵欄杆被換成水泥圍牆,窗戶也被換新,外牆同時重新粉刷過。庭院裡印度紫檀長得比以前茁壯高大,桂花及香椿已高過圍牆,十來顆波羅蜜果參差掛於波羅蜜枝枒間,更多的蘭花攀附印度紫檀與波羅蜜,花梗上不少蘭花花苞等待綻放。從外觀,屋子透露幾分欣欣向榮,與朝氣。想必房子早已易人,屋內傳出孩童追逐嬉鬧聲音,無人出來招呼我,倚著樹幹,我靜靜凝視,回想過去的事似乎才昨日光景。
一樣的風聲、鳥群吱喳,樹影婆娑沙沙聲響,遠處傳來幾聲狗吠,除此一片靜寂,屋子已今非昔比,幾分落寞湧上心頭。想起以往我和阿婆幾次於早晨,或黃昏在屋內傾談,寧靜的庭園,加上潔淨的屋舍,頓時減輕不少擾人的思慮,更能專注對談,話題總離不開佛學,彼此砥礪。每次跨出阿婆家門,總覺得心中一份踏實,步履輕盈,因為我從阿婆處學到一些東西,是孜孜不倦,關心和真心。而今看不到阿婆身影,聽不到阿婆聲音,滿懷失落。這情景真應了凡事因緣聚會,聚聚散散,天下沒有不散筵席。
阿婆走了,永遠再也不會回來,思念不因歲月遞邅而稍減,有時不自覺呆坐幻想,午夜夢迴仍不能相信這是事實,真的天人永隔?望著來時路,人生就如此短促,在我尚未準備好抓住那美好光陰時,就戛然而止。那些年,強忍悲痛想著周遭的人對我種種的好,試圖忘記過去點點滴滴,卻心窮力絀,想念如一澗水潭,潺潺細流,引我最深層記憶。她是我的典範、楷模,勇敢活出不卑不亢,每天努力為自己人生作註腳,留給後代一個省思空間,而阿婆,做到了。
二OO九年二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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