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

再次整理行囊，準備飛越太平洋到地球的彼端—萬佛聖城，參加 2008年年底觀音七和禪三法會。這一趟，給自己多些時日留在聖城學習，算算距離上次離開聖城，也只不過四個月的光景。雖然兩件事相隔幾月，然而，人的際遇是不經時間遞邅，往往剎那即永恆，尤其意外事件，來不及意會就成定局。

不可測的命運，恁我們多大造化，仍改變不了俗語命運捉弄人的說法。所謂悲喜，一體兩面。遇喜時，心靈的歡愉稍縱即逝，事後往往繼之而憂伴隨而來。不幸事件的發生雖瞬間，而其止痛療傷終其一生，尤其當事實造成天人永隔，更是情何以堪！我見一片枯葉自群葉中翩然落下，它曾歷經嫩葉，綻放，枯黃，飄零，所謂無來無去。即使曾經展現風華，依舊難免塵歸塵土歸土，雖曾經擁有，最後依然一切皆空。

人類又何曾異於萬物，但願天長地久，不教歲月飛逝話當年，有夢最好，總是希望成真。生命的脆弱禁不起的風吹草動，平日人類不應浮誇我慢，而是懂得謙卑相互尊重。生命的歷程恰似一葉扁舟，載浮載沈於汪洋大海，遙望遠方的一盞燈，為我們照見未來，不讓我們流離失所，有所憑藉。人類的無能於大自然和宿命的面前，無所施展，唯有平日心存善念多做善事，培福培慧。事臨頭時，彎下身子，伸出雙手，虔誠祈禱祈求生命的造物主，庇祐我們跨過生命的曲折處，免於災難。

然而，造物主總是在我們的生命錯愕不及中開玩笑，往往它不會是快樂的結局，是美麗的錯誤，是致命的一擊。因它，我們知道世間分離多於相聚，憂傷多於歡樂，缺多於有，白天將盡，黑夜及至。人間苦難謂之悲，失依怙，一籌莫展，無以堪忍的極致。悲劇的起因來自大自然與人為，如墜機，沈船，地震與恐怖攻擊。沒人能預料到的災害近年頻頻發生，一次比一次的傷害大，範圍廣，重建的期間也更長。

比如 2001年 9月 11日，美國世界貿易中心，及五角大廈先後受到恐怖份子劫持飛機撞擊。2004年 12月 26日，發生南亞海嘯，災難發生當時，許多人正歡度耶誕假期。颶風卡崔娜襲擊紐奧良，於 2005年 8月 29日發生，卡崔娜颶風可能是美國史上最慘重的天然災害。四川汶川大地震發生於 2008年 5月 12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立國後，破壞力最大的地震，也是唐山大地震後傷亡最慘重的一次。

甚者近些年，全球經濟大海嘯，導致失業、貧窮的人數與日遽增，企業界到處哀鴻之聲。莘莘學子因家庭經濟影響所及，不能繼續受到良好教育，貧與病交織，周遭瀰漫等待救援之聲不絕於耳。而世界大企業家們預言，全球經濟大海嘯導致的經濟災害深不見底，警告民眾需長期準備對抗這一波的經濟蕭條與通貨膨脹。宗教家更於此嚴峻時刻，勸導民眾回歸樸實生活，由奢入儉是必然，今日的境況正是經濟發展極致的結果，不能不引以為戒而重蹈覆轍。

不同事件發生的那一刻，不因不同性別，年齡，角色扮演，或地位高低，而待遇不一，死神面前人人平等。在那些事件爆開時間點，有些人正辛勤工作，有些急著往回家的路上，離開家鄉的遊子，在異國奮鬥期待美夢成真，家人相互依偎酣睡，還有一些正沈醉杯觥交錯的享樂者，他們都有相同結局，擁有當下並不意味擁有未來。

當天災人禍來臨，所有皆瞬間化為烏有，煙消雲散，椎心刺痛無不是罹難者的家屬親人。除了無法接受事實的發生，更需面對失去親人後更艱辛的生活，當黑夜來臨，回憶如恆河，涓涓水流拍打失去的靈魂，記憶啃蝕碎了的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無一稍減。最不堪莫過於年節到來，當家家戶戶相聚團圓，再次面對傷痛，祇能期待夢中故人相見。

天然與人為災害無法掌控，冥頑人類依舊少有知福惜福，不明白更不珍惜安然度過生命盡頭不易，愚蠢的我們總不能活在當下，卻寄託未來。不走康莊大道，卻迂迴轉折奢想走出一片天，貪婪人性總是以為，前頭還有更大稻穗，殊不知我們遠遠將最大最好的稻穗拋諸腦後，雙手小心捧著沙的同時，卻忽略了遺落比擁有還多。

無止盡的欲念比山高海深，運帷籌握念茲在茲，權力與慾望迫使人與人間築起攀籬，不能坦誠互待，最親近的人亦是如此。多少廝守終身的伴侶，能徹夜長談相濡以沫，患難與共？多少怨偶離離合合爭吵不休？有多少家庭成員相親相愛，同舟共濟？兄弟姊妹形同陌路之外，還劍拔弩張的不知凡幾？世間真苦，每個人的背後皆有一段故事，情節不一，結局大致相同——悲歡離合，糾纏不休，恰似春蠶到死絲方盡。

假設山河大地於某一時期是不變的話，人的一生際遇卻瞬息萬變。恆常，現正沈醉的幸福並非下一刻的延續，而下一刻，又往往是遭遇不幸者的時間永恆駐留點。是以「人生無常」常被人們引用。然而，究竟我可以從這句話學到什麼？我可以避免致命的慣性行為嗎？或是跳脫事件的本身，活出另一個嶄新的我？當期許自己的藍圖與結果有落差時，我該以何種心態面對？人生的轉折處，出現難以彌補的缺口時，又該如何看待？當個勇士面對？接受宿命的安排？抑交給時間與空間作裁判？

上人曾開示眾生習性，遇事選擇逃避，缺乏勇於知錯認錯與改過自新的決心，我難得藉事明理迴光返照，反求諸己，總是將過錯推諉他人。上人的出世間法，告訴我們娑婆世界眾生苦，生老病死，指引我們習正法去貪瞋痴、煩惱尋得解脫。他教導我們除了嚴持戒律，更須多參與法會，禮拜諸佛菩薩，發出真懺悔，找出自性的路。

愈是深入瞭解上人的教導，就更明白不可空過光陰，好好把握接近善知識，及親近道場的好處與重要。於俗塵久了，極欲找尋反璞歸真的路，它讓我不至困於泥沼不可拔，是黑夜的一線曙光，汪洋中的一條船，茫茫大海中的燈塔，依他我可撥雲見日，找出人生的方向。

來到聖城，十月早晚甚冷，白天燦爛的陽光，任意揮灑在城裡每一個角落，不知名的樹（非楓樹）已換上豔麗紅裝，矗立於入口辦公室旁特別耀眼，令人不禁多看幾眼，其餘皆向人們訴說年華將去。孔雀依舊形單影隻，或三三兩兩四處遊蕩，松鼠總在人們行走沈思時，不經意間突然竄出，煞是可愛。此時天空無雲，無際的蔚藍，仰望高聳的樹上是一片藍天，恰似一幅美麗的圖畫，令人好心情，天空只有清晨與黃昏或天氣變壞時，展現瑰麗的變化。

夜晚，天空高掛數不清的鑽石，晶瑩璀璨。月亮依不同農曆時節，呈現陰晴圓缺，因為城裡少有路燈，此時皎潔的月光瀉滿一地，令人心醉，久久不忍離去。城裡清晨與夜晚最美，萬籟俱寂，好個清淨。城裡任何一個角落都雅致，只是忙碌難得空閒佇足欣賞，僅能將它化成記憶，填滿心中，凡我所至之處偕它相伴，亦是幸福。

觀音七從 2008年 10月 12日到 10月 18日，為期一週。早上及中午兩次唱誦《普門品》時，大家在維那師的領眾下引吭高歌，法喜充滿，尤其偈文中兩種不同的唱法，其幽雅莊嚴的音調，非一般流行歌曲可比擬，每唱誦此兩段偈文，左右兩邊不同男女眾輪唱時，大殿裡震耳欲聾的唱聲響徹雲霄，欲罷不能。經文中，貼切的反映我們眾生殷切的需求，並且教導我們凡事皆空，勿需強求。觀世音菩薩如慈母呵護子女，無不疲厭，只要我們誠心祈求，祂無不千處祈求千處現，是以應頂禮。

偈文如下，令我激賞：

弘誓深如海　歷劫不思議
侍多千億佛　發大清淨願
我為汝略說　聞名及見身
心念不空過　能滅諸有苦

以及

具足神通力　廣修智方便
十方諸國土　無剎不現身
種種諸惡趣　地獄鬼畜生
生老病死苦　以漸悉令滅

偈文語意令人感受深刻。它點出生活之難，生命之苦，生死皆無奈，一位作家曾說：「人到中年兩不堪，生不容易死不甘。」那怕你是達官貴賈，販夫走卒，難一倖免。每個人對於生命不可承載之重，雖然略有不同，但終殊途同歸，我們無助，徘徊十字路口，怎豈一個「難」字了得？此時如果我們願提起正念，如果我們知道宿世因緣沒離開諸佛菩薩、親近佛法，就誠心持觀世音菩薩聖號吧！祈禱祂救我們，免於災難，必然心想事成。

這情形一如我們是作錯事的小孩，或毫無緣由被人欺侮，或被誣賴無法脫身，回家告訴母親吧﹗並且真心認錯，媽媽一定想辦法幫助我們，媽媽也教育我們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

只是媽媽的叮嚀忠言逆耳，我們指非為是，還樂不思蜀。長大後，再也不回家了，即使我們清楚媽媽日夜依閭，守候遊子返鄉。因為外面與家的世界是截然的不同，放縱與嚴謹，安逸和擔責，當返鄉的路變成心中的痛，與沈重的面對時，好比無解方程式，踏上歸途變成字面無意義而被擱著，最後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沒有向陽的日子，我們一身陰霾，教媽媽好不傷心，恨不得離去！

觀世音菩薩誓願救渡眾生，即使求助者在當下，就僅那麼一念觀世音菩薩聖號升起，觀世音菩薩依然尋聲救苦，幫助我們脫離險境，一如母親呵護。只是我們不可忘本、不省思過錯，自迷途而返，甚而事過境遷忘了來彼處，應思量從何而來，歸向何處？如果我們效法觀世音菩薩慈悲喜捨精神，心中無我，那怕物換星移，山河變色？

我明白由人至聖的道路漫長遙遠，披荊斬棘，非但不易且難難難。但是，如　上人言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樸鼻香？我就一步一步按著規矩作吧，少抱怨，多歡喜心，少愛惜自己，多體諒別人，做好為人的功課，謹守佛弟子本分。

觀音七法會圓滿隔天，清晨六時拜願完回宿舍，室友走告天空出現異象。但見月亮外圍圍繞一大圈多彩光圈，光圈裡雲層分佈似觀世音菩薩狀，栩栩如生。這景象持續約莫十來分鐘才慢慢消散，大家見此無不嘖嘖稱奇，連第一次來聖城參加觀音七法會的師姐都不禁感動。印證正法之處，必有諸佛菩薩關照。

接著從 10月 19日到 10月 22日，及 11月 27日到 11月 30日各二次基礎禪三。虛雲老和尚提及：「用功的法門雖多，諸佛祖師皆以參禪為無上妙門。楞嚴會上佛敕文殊菩薩揀選圓通，以觀音菩薩的耳根圓通為最第一。我們要反聞聞自性，就是參禪。」又言：「參禪的目的，在明心見性，就是要去掉自性的污染，實見自性的面目。」 我清楚禪淨雙修，於打坐中洞悉內在世界，於照顧話頭中得湛然寂照，不生不滅。我終歸需具備坐中生定功夫。但是因平日少練習打坐，可雙盤但不持久，心裡擔心如何熬過三天？

一位法師說，她第一次到禪堂參加禪七，那時尚未出家，上人要參加的信眾忍著痛，不可將腿放下，如果那位放下腿，那麼他的腿將挨香板。當時這位未出家的法師，嚇得平日雙盤都挨不過五分鐘，聽到　上人說如果腿痛得受不了，就當腿死了。當初她就記住　上人的話，再怎麼痛都不敢放下腿，竟然忍著痛到第一支香結束。第二支香時，她再也不敢進禪堂，就留外掃樹葉。第三支香硬著頭皮進去禪堂，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香香過關，直到禪七結束，現在她可以禪坐數小時。

午餐時，於齋堂聽　上人的開示，他說於禪堂大家要勇猛精進，做人不可沒出息，腿痛就讓它痛，愈痛愈好，不輕易將腿放下，挨過痛關。聽來恰似我的寫照，時常做沒出息的舉動，心有戚戚焉。

第一天禪坐結束，雙腿酸痛至極，懷疑自己身體不適，暗自擔心如何挨過接下來二日禪三？法師說坐香後覺得酸痛，在於平日少練習，如果平常自己坐香時間短就有此症狀。如　上人開示坐禪須通過三關，能不怕苦、不怕痛、不怕難過了三關，那時就有好消息，身心就感覺非常快樂、舒服。法師鼓勵即使坐禪時，身體某部位痛還是要坐，不再接再厲將不會進展。我依法師言再進禪堂，果然情況改善，雖然還是沒能力結雙跏趺坐完一支香，一日間隔坐香跑香數小時後，還是酸痛難耐。

第二次禪三頗有心得，雙腿不若第一次難受，也較定心，但雙盤的持久性尚待努力。坐香時，盡量讓自己不妄想，但是思緒綿密如細絲、微塵，分分秒秒來去自如，不得控管。我藉「念佛是誰」將「誰」字尾音拉長，心中反覆練習，愚鈍者如我，清清楚楚念佛是誰，無有分別。凡夫俗子，開悟談何容易，要能依照上人的話去實行已誠屬難得。法師說我第二次禪三明顯有進步，比較坐得住，不躁動，她勸我應當天天練習，不至參加二次禪三所鍛鍊的腿功前功盡棄。

十月底，第一次在聖城遇到下雨的日子，接著十一月天氣多變化，有時雨天，有時陰天，甚者一日間三種不同氣候，即使出太陽也不似十月天暖和。下雨時，不只濕答答，還冷颼颼，夜裡及晨起不禁唇齒打顫。濃霧的清晨城裡別有一番不同景色，下雨天時，最是希望看到一爐柴火，劈劈拍拍聲中溫暖一室冰冷。

剩幾天，就必須離開這個我生命中啟發我、影響我最深之地，沒有歸心似箭、魂縈夢繫，也不能離情依依，佛法裡一切緣起緣滅。倒是對於房間窗前兩顆大樹幾分不捨，來時它們正當中年，綠意中透露些許泛黃，而今滿樹枯葉，時時刻刻皆有同伴落葉歸根揮手告別。從窗內望外，雖然見它幾許滄桑，褪色的年歲仍是經得起風吹雨打，屹立挺拔，似乎顯示生命中的可為與不可為，存在的意義和尊嚴。多少夜晚，它們佇立昏暗的燈下伴我入眠，那怕刮風下雨，讓我一覺天明，多少時辰；它們是知心好友默默聽我訴說心事，卻從不提自己塵封舊事。

再次提著沈重行李，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眸裡的關切，有太多載不動的重，我不敢承諾應許，恐來日未必方長，最是難過對我期盼，我將盡力不管身處那裡，善盡職責，做好上人弟子。出了城門，就真的是兩個截然不同世界，城裡有真善美，有聖者，他們無時無刻與修行者同在。城外，我須步步為營，小心自身安危，更不要沾染劣習。不敢回首，不再逗留這曾經熟悉的地方，教我脫胎換骨之處，上人窮畢生之力耕耘的聖地，此行收穫良多，行囊裡滿滿祝福，該走了…。

辦理登機、安全檢查、通關，上機。相較於當時來時下機、通關，彷彿昨日之事，時間的流逝有如反掌。回家的路近在咫尺，在機上難得可做我想做的事，打個盹兒、看書，稍加休息我就回到原點。座位螢幕顯示越過太平洋，6,460英哩共 15個小時逆風飛行，隔天即可聞到家鄉泥土氣息。飛機慢慢往上攀越，越過道路、屋舍、村莊、田野、蒼翠的山、一望無際的海、朵朵白雲、層層的雲，整片的雲就在腳下。

往事也如倒帶重新來過，當初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聖城，城裡一景一物不凡，天空永遠是一張任意塗鴉的畫布，花草恣意開放。樹木在冬天換上不同衣裳，有些年華將盡的淒美，生命備受尊重的動物隨性到處走動，使得城裡更加生動活潑。聖城清晨晚間一片空寂，彷彿時間被駐留於某一點。晨鐘暮鼓的日子，除了出坡，就是上大殿薰習培慧。

最是掙扎上早課，尤其濕冷的日子，難免天人交戰，有時宿舍至大殿走道出現飛奔的身影，是意志戰勝的結果。拜觀音七的法喜充滿，打禪三雙腿痛到幾乎打退堂鼓，佛友的彼此關心照顧，備感溫馨。法師的叮嚀鼓勵，傳道解惑，無異沙漠中的甘泉，力促我往前行的力量。

機身緩緩移動，上升再上升，大塊流動的雲中，我極目四望，力尋那片城裡熟悉的雲，只是雲深不知處，不帶走一片雲彩是徐志摩「再見康橋」。說不出的複雜心情，揪結的思緒是洶湧澎湃中滾滾海浪，雜念妄想如氣流來去反覆，甚多的領受是我航行中載不動的愁。

因上人法脈連結東西方，拋物線的兩端芸芸眾生皆蒙其惠，我也不例外。住在道場時，常聽到來參加法會的師姐提到，這是正法之地，在此欣聞佛法，乃具福報所致，無比感恩。

窗外，天色漸暗，沒有夕陽餘暉落照，聽不到鳴鐘敲鼓，見不著念佛繞佛身影，但見層層疊疊豐厚雲彩。飛機依然頂著逆風，朝家鄉的路飛行，轟轟引擎聲一如心境有些紊亂，目光自然投向極遠之處，遙想那裡的點點滴滴、日出日落，我的膜拜與聽經，久久有些些不能自已。

二ＯＯ九年一月四日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