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中午,和朋友通電話,不知怎地突然提起師父,說起師父種種的好。下午誦完經,約兩點多時,我靜靜地地站在佛堂前,看著師父的相片,直站到去接小孩放學。
第二天早上,朋友打電話來,說師父已於六月七日下午三點十五分圓寂。
掛上電話,放聲大哭,哀痛逾恆!難道昨天,心靈深處已感應到師父要走了,捨不得,趕著去見他最後一面?
我只是哭,什麼事都無法做。心裡想,師父去了,我們不都成了孤兒?日後在修行的路上,誰還能像師父一樣,心心念念都是我們,不斷的關懷、指引我們?一位師姐了解我,抑制著悲慟告訴我,走的是師父的肉身,師父的法身還在。只要心靜意誠,自然可以感受到師父的。
木然地走到前院,蹲在地上拔野草。只有做這樣單純、機械式的粗工,才能抑制住不斷掉下的淚水。突然,我覺得四周異常的溫暖,強烈地感覺到是師父,師父的金身暖暖的包圍著我,讓我知道他還在,他就在我的身邊,不要再哀傷,不要再害怕!
十五日黃昏,朋友都走光了,或南下扶靈,或北上幫忙,以待次日在萬佛聖城迎接師父靈柩。我很哀傷,因為我沒法子出門。那天夜裡,我夢見我去扶柩!我又落淚了!師父,只有師父才知道我,他永遠滿我的願!
在生活周遭裡,是誰心心念念都是我們,一直滿我們的願呢?我想,只有父母了!
因此第一次,我在萬佛聖城見到師父,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是我爸爸!看見他只想衝上前去,趴在他的膝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場,讓他的大手輕拍我的肩,說:「乖,不哭!不哭!」
那天,帶著孩子去,只想讓孩子親近他,我甚至不懂得要頂禮。孩子走上前去,他舉起大手來,極端嚴肅地就在孩子的頭上拍打。因為用力,袖子翩然,拍在頭上砰然作響。從沒有人見過師父對一個才五歲的孩子的頭,這樣用力地拍打。起初,大家都因為聲音大,忍不住笑起來,後來眼見師父一下接一下,神情異常嚴肅,一個個都斂起笑容,靜肅起來。師父拍了五下,專注地對著孩子說:「要乖、要乖乖哦!」師父的聲音似帶哽咽,我驚訝地看著他,他的眼裡彷彿有淚。我受到極大的震撼!我不過是一個徬徨的母親,我對佛法一無所知,而師父,卻有我所不能瞭解的至情和悲心!
那天,以為下午舉行皈依儀式時,可以向師父頂個禮。不料,下午是由別的法師代為舉行皈依儀式,沒能給師父磕頭,心裡一直覺得很遺憾。而那天夜裡,我夢見師父身著袈裟,端坐在一個廣場上,身旁、身後,或坐著、或站著許多出家人。天地一片亮光,亮到彷彿是正午陽光就在他身後,萬丈光芒,街邊幾棵樹的葉邊,泛著金邊,閃閃發光。廣場前許多的出家人和在家人都向他頂禮膜拜,兩邊路上只有幾個行人,看到他,也都跪下頂禮,我和孩子也跟著跪拜頂禮。是師父滿我的願啊!
從那時起,我開始研究經書、做功課,也開始學習如何真正做人!初學佛,總不得要領,老往外求。求心愈切,事情愈不能迴轉。有一回因求見師父心切,在大殿竟逾矩,師父臉一拉,微慍,說:「儀式開始了,去拜佛!」我一方面覺得向來規規矩矩的我竟逾矩,感覺極為羞慚,一方面因被拒,心裡很難過,頭一低,眼淚就湧出來,在眼眶裡打轉。師父見了,臉一鬆,和藹溫和地對我說:「去,去拜佛!多拜佛,多拜佛!」
我低著頭,反反復復回想著那一幕,突然,我想通了!原來,學佛是不能往外求的,而是要藉著拜佛多反觀自照!我想起第一次師父對我說的話:事情所以會這樣,都是因為因妳而來!多多迴光反照。
是啊!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看自己,不都明白了嗎?唯有從內心懺悔起,才有消業的可能。各人果報各人償,往昔所造諸惡業,無人可代受。想起從前,我和許許多多不明事理的人,只曉得求師父,不知道師父為了眾生,背了多少業!難怪我曾夢見年事已高的師父還揹著我走!
師父四處弘揚佛法,平日要處理的事情又多。我們去萬佛聖城,單程就要三個多小時,要見師父一面並不容易,而每次心裡有事,或者想念師父,就會夢到師父。夢裡,他總會告訴我一些佛理,醒來後慢慢參,參透後,受用無窮。雖不常見他,卻感覺到和他親,他親如父,而我是孺慕之子。雖說他對弟子的用心,他話中的真義,我似乎頗能心領神會。然而修行道上,理能頓悟,事相上仍須漸修,對於自己的經常懈怠,常覺愧對師父,不可原諒!而他一遍一遍地包容我們,指引我們,對我們從不放棄希望。許多見過師父的人都說,看到師父都覺得師父像自己的爸爸,我想,那是因為師父的慈悲吧!他的大慈大悲,洗滌我們塵垢的身心,讓我們在徬徨中有了依靠。任何時間、任何地方,只要想到有師父在,我們就可安心了!
師父用各種方法誘導眾生,多年來心力交瘁,透支過甚。有時候,才聽說師父正積勞成疾,怎麼又見他奔波海內各道場,弘法利生,為法忘軀。他甚至經常絕食多日,將功德迴向給眾生。他從來沒有為過自己,已然病重不支了,仍說:「我甚至不會用一根手指頭的力量,來幫助這個躺在病床上的自己!」
六月七日下午三點十五分,無私無我、大慈大悲的師父──宣化上人,將無盡福報迴向法界,入大涅槃。想到師父為眾生這樣不顧自己,心情豈是「哀慟」兩個字可以形容的!淚無法停止,心無法安定,飯吃不下,夜裡輾轉不能成眠……。
翻開皈依證,仔細體會師父的十八大願,看到他的第十一願「願將我所應享受一切福樂,悉皆迴向,普施法界眾生。」以及第十二大願「願將法界眾生,所有一切苦難,皆悉與我,一人代受。」他的悲、他的願、他的行,一如菩薩,而今,他走了,眾生何所依?
心裡只是想著師父、師父……。
十七日上午,到萬佛聖城瞻仰師父。
念佛聲中,站在靈柩前,定定地看師父。師父完全變了一個樣子──我震驚得連淚都止了──師父和六祖一模一樣!所有的悲哀、傷慟、徬徨、恐懼,全在這一剎那間粉碎!我突然想起二祖慧可初見達摩祖師時中間的一段對話:
慧可:「我心未寧,乞師與安?」
達摩:「將心來,與汝安。」
慧可:「覓心了不可得。」
達摩:「我與汝安心竟。」
此時,我的心得到前所未有的安定,不由得衷心慨歎:大師就是大師!師父將我的身心都安頓好了!
走出方丈室,想起那天夢見師父,師父掙扎起身問:「師父走了,今後大家怎麼辦?」我回答說:「當以戒為師。釋迦牟尼佛將入涅槃時,阿難以四事問佛,其中一問是『我們以後將依什麼為師?』釋迦牟尼佛答道:『要以戒為師。』戒,就是戒律,大家要守戒律。」
師父無私地奉獻了一生,留給弟子的是哀慟、是追思、是感恩,以及完美的風骨和修行榜樣。
師父從虛空來,又回到虛空去,因此,我知道,今天師父才是真正地無所不在。
偶成
今年花似去年好今年人比去年老
誰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花落君莫掃
宣公上人作於一九七○年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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